栖雅
1 第一节 缘起
王晓峰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电脑屏幕上的数字已经出现了重影。办公室的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窗外早已是华灯璀璨的夜景。他瞥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23:47,这已经是连续第二周加班到深夜了。
作为项目组长,王晓峰肩负着整个团队的压力。明天就是向客户提交最终方案的截止日期,可预算部分的几个关键数据始终对不上。他端起已经凉透的咖啡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能驱散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倦意。
"王组长,您要的第三季度财务数据我整理好了。"
一个轻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王晓峰转头,看见贾栖雅站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一叠文件。她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处,露出纤细的手腕。王晓峰注意到她眼下有明显的青黑色,显然也是加班到现在的状态。
"谢谢,放这里就好。"王晓峰指了指桌角的空位,声音因为疲惫而略显沙哑,"你怎么还没走?我记得你们市场部不需要参与这次方案的全部内容。"
贾栖雅将文件放下,轻轻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李总监说市场分析部分还需要补充一些数据对比,我就留下来再检查一遍。"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王晓峰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您看起来需要休息,要不要我去帮您泡杯咖啡?"
王晓峰愣了一下。在公司两年多,他和贾栖雅虽然同在一个楼层,但分属不同部门,交流并不多。在他的印象里,贾栖雅总是安静地坐在市场部靠窗的位置,开会时发言不多但总能切中要害。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来。"王晓峰站起身,却因为久坐突然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桌沿。
贾栖雅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的手臂:"您没事吧?"她的手指温暖而干燥,透过衬衫袖口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
王晓峰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可能是血糖低了,从中午到现在还没吃东西。"
"我也饿了。"贾栖雅松开手,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正好我带了两个三明治,不介意的话..."
办公室的茶水间里,微波炉发出轻微的运转声。王晓峰靠在料理台边,看着贾栖雅熟练地操作咖啡机。她将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边,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棕色光泽。
"加糖吗?"贾栖雅回头问道。
"两颗,谢谢。"王晓峰接过咖啡,热气氤氲中他注意到贾栖雅右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在她笑起来时会跟着微微颤动。
他们回到王晓峰的工位,沉默地吃着已经有些凉的三明治。贾栖雅突然指着电脑屏幕:"这个数据模型,如果改用动态算法会不会更好?"
王晓峰凑近屏幕,两人的肩膀不经意地碰在一起。贾栖雅身上有淡淡的茉莉香气,不像香水,更像是某种洗发水的味道。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动态算法?但客户要求的是静态展示..."
"可以在静态展示的基础上增加一个动态模拟按钮。"贾栖雅拿过鼠标,快速调出一个界面,"就像这样,不影响主体结构,但能增加互动性。"
王晓峰惊讶地看着她操作。贾栖雅提出的方案不仅解决了数据展示的僵化问题,还恰好弥补了他一直在担心的客户体验缺陷。他转头看向贾栖雅,发现她正专注地盯着屏幕,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
"你懂编程?"
贾栖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学辅修过计算机,后来转行做市场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们配合默契地修改着方案。王晓峰负责核心逻辑,贾栖雅优化用户界面,偶尔交换意见时,两人常常不约而同想到同一个解决方案。王晓峰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工作上的愉悦感了,仿佛找到了一个思维频率完全同步的伙伴。
凌晨两点十七分,方案终于完成。王晓峰按下发送键,长舒一口气:"总算搞定了。"
贾栖雅伸了个懒腰,衬衫下摆随着动作微微上移,露出一截白皙的腰线。王晓峰迅速移开视线,假装整理桌面上的文件。
"我送你回去吧,这个点不好打车。"王晓峰关上电脑,状似随意地提议。
贾栖雅犹豫了一下:"会不会太麻烦您?"
"不会,正好顺路。"王晓峰其实并不知道贾栖雅住在哪个方向,但他此刻只想多和她待一会儿。
初秋的深夜已有些凉意。走出写字楼,一阵风吹来,贾栖雅不自觉地抱紧了手臂。王晓峰脱下西装外套递给她:"穿上吧,别感冒了。"
外套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古龙水味道。贾栖雅小声道谢,将外套披在肩上,衣摆几乎垂到她的大腿中部,衬得她更加娇小。
出租车内播放着轻柔的爵士乐。贾栖雅报出一个王晓峰完全不熟悉的小区地址,他暗自庆幸刚才没有露馅。车窗外的霓虹灯在她侧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王晓峰发现自己无法移开视线。
"你平时都这么晚下班吗?"贾栖雅突然问道。
"项目紧急的时候是。"王晓峰笑了笑,"不过像今天这样通宵还是第一次。多亏有你帮忙,不然我一个人肯定搞不定。"
贾栖雅低头玩着外套的袖口:"其实...我一直很佩服您的工作能力。上次季度汇报,您提出的那个资源整合方案真的很精彩。"
王晓峰有些意外:"你记得那个方案?"
"当然,"贾栖雅抬起头,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我还做了笔记呢。"
出租车在一栋老式公寓前停下。贾栖雅脱下外套还给王晓峰,手指在交接时不经意地相触,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迅速分开。
"谢谢您送我回来。"贾栖雅站在车门外,夜风吹起她的发丝。
王晓峰突然开口:"周末有空吗?我知道附近新开了家不错的粤菜馆..."
贾栖雅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好啊,我周六下午有空。"
看着贾栖雅走进公寓大门,王晓峰才让司机开车。他靠在座椅上,发现自己嘴角不知何时已经上扬。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消息:
"安全到家了吗?——贾栖雅"
王晓峰迅速回复:"刚到车上。今天谢谢你,晚安。"
发完消息,他看向窗外飞速后退的城市夜景,第一次觉得加班似乎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的事情。
2 第二节 不期而至的痛
庆功宴的灯光晃得王晓峰眼睛发疼。金悦大酒店的宴会厅里,市场部全员和几个重要客户推杯换盏,庆祝他们成功拿下蓝海集团的大单。王晓峰松了松领带,目光不自觉地寻找着贾栖雅的身影。
她在宴会厅的另一端,被蓝海的刘总拦着喝酒。贾栖雅今天穿了一条墨绿色的连衣裙,衬得皮肤如雪般白皙。王晓峰看见她脸上已经泛起不自然的红晕,却还是勉强笑着接过刘总递来的酒杯。
"栖雅酒量不好,我替她喝。"王晓峰快步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接过贾栖雅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白酒的辛辣灼烧着喉咙,但他面不改色。
刘总眯起眼睛,脸上的横肉堆出一个不悦的笑容:"王组长,我和贾小姐聊得正开心呢。"
"刘总海量,我怕栖雅扫了您的兴。"王晓峰挡在贾栖雅前面,感觉她的手指轻轻抓住了自己的西装后摆,"要不我们玩个游戏?我喝一杯,您喝半杯,看谁先倒下。"
周围同事起哄叫好,刘总也不好再坚持。王晓峰一连喝了五杯,胃里火烧火燎,但看着刘总终于摇摇晃晃地被助理扶走,他觉得值了。
"你没事吧?"贾栖雅担忧地看着他,小手冰凉地贴在他发烫的脸颊上。
王晓峰摇摇头,却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他踉跄了一下,被贾栖雅扶住。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混着些许酒气,让他更加晕眩。
"我送你回家。"贾栖雅坚定地说,完全忘记了自己也喝了不少。
最后是他们互相搀扶着离开了酒店。夜风一吹,王晓峰的酒醒了大半,但贾栖雅却似乎醉得更厉害了。她靠在他肩上,咯咯笑着:"晓峰,你的肩膀好宽啊..."
王晓峰叫了辆出租车,小心翼翼地把贾栖雅塞进后座。她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发丝扫过他的下巴,痒痒的。
"你家地址?"王晓峰轻声问。
贾栖雅报了个小区名,然后突然抬头,湿润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晓峰,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王晓峰心跳漏了一拍。他当然知道为什么——从三个月前那个加班的夜晚开始,他的心就不受控制地向这个女孩靠近。但他只是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因为我们是同事啊。"
"骗子。"贾栖雅嘟囔着,却更紧地靠向他,"你明明就..."
她的话没能说完。一道刺眼的远光灯突然从侧面射来,王晓峰只来得及转头,就看到一辆失控的货车朝他们横冲直撞而来。
"栖雅!"在撞击前的最后一秒,王晓峰用尽全力将贾栖雅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背对着冲击方向。
世界在瞬间天旋地转。玻璃碎裂的声音,金属扭曲的尖叫,还有贾栖雅撕心裂肺的呼喊——"晓峰!"
然后,一切归于黑暗。
消毒水的气味。这是王晓峰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感觉。他试图睁开眼睛,但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还有仪器规律的"滴滴"声。
"医生说他今天可能会醒..."是贾栖雅的声音,但比平时沙哑许多。
王晓峰努力动了动手指,立刻感觉到一只温暖的小手紧紧握住了他。
"晓峰?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贾栖雅的声音突然靠近,带着颤抖的希望。
他使出全身力气,终于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贾栖雅憔悴的脸出现在上方。她眼睛红肿,显然哭了很久,右额角还贴着一块纱布。
"水..."王晓峰艰难地开口,喉咙干得像是着了火。
贾栖雅立刻小心翼翼地扶起他的头,喂他喝了几口水。她的手指在发抖,水洒了一些在他的病号服上。
"对不起,对不起..."贾栖雅慌乱地用纸巾擦拭,眼泪又涌了出来,"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为了保护我,你就不会..."
王晓峰想抬手擦去她的眼泪,却发现自己的右臂打着石膏。他只能用左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你...没事吧?"
"我只有一点擦伤。"贾栖雅的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滚烫,"而你...肋骨骨折,右臂骨折,脑震荡..."她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王晓峰这才注意到病房里的各种仪器和插在自己身上的管子。他试着动了动身体,一阵剧痛立刻从胸腔蔓延至全身。
"别动!"贾栖雅按住他的肩膀,"医生说你要静养至少一个月。"
王晓峰看着她担忧的样子,突然笑了:"值得。"
贾栖雅愣住了,眼泪挂在睫毛上:"什么值得?"
"保护你,值得。"王晓峰认真地说,虽然每个字都牵动着胸口的疼痛。
贾栖雅的眼泪决堤而出。她俯下身,轻轻抱住王晓峰,小心避开他的伤处:"傻瓜...大傻瓜..."
王晓峰闻到她发间熟悉的茉莉香,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为一个人如此奋不顾身,但当危险来临的那一刻,他根本没有任何犹豫。
"栖雅,"他轻声说,"我好像...爱上你了。"
贾栖雅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她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带着不可思议的喜悦:"你...你说什么?"
"我爱你。"王晓峰直视着她的眼睛,"不是因为醉酒,不是因为车祸。从三个月前你帮我修改方案的那天起,我就..."
贾栖雅的吻轻轻落在他的唇上,截住了他未完的话语。这个吻带着咸涩的泪水和小心翼翼的珍惜,短暂却胜过千言万语。
"我也爱你。"她抵着他的额头轻声说,"所以求你,一定要好起来..."
王晓峰微笑着闭上眼睛,感受着她手指与自己交缠的温度。在这一刻,所有的疼痛都变得微不足道。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命运已经在暗处埋下了更残酷的伏笔。三天后,当王晓峰终于能下床活动时,贾栖雅突然晕倒在了他的病房里。医生们的表情变得异常凝重,各种检查接踵而至。
直到那个阳光刺眼的下午,王晓峰才从主治医师口中听到了那个粉碎他全部幸福的词——"晚期"。
贾栖雅苍白地躺在病床上,安静地听着医生解释她的脑瘤情况。当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她微笑着对王晓峰说:"看来,我们都被命运开了个残忍的玩笑。"
王晓峰跪在她的病床前,将脸埋在她瘦弱的手心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他们才刚刚确认彼此的心意,怎么就要面临这样的离别?
"别哭,"贾栖雅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我们还有时间...至少比出租车里那一刻多得多..."
但王晓峰知道,无论多少时间,都不够。不够他爱她,不够他陪她看遍世间风景,不够他们一起变老。
窗外,初夏的阳光灿烂得刺眼,而病房里,两颗相爱的心正面临着最残酷的倒计时。
3 第三节 转山
人事部的通知邮件简洁得残忍。王晓峰盯着屏幕上的"组织架构调整"和"岗位优化"几个字,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敲下任何回复。办公桌上贾栖雅送的多肉植物已经枯萎了大半——自从她离开后,王晓峰就常常忘记浇水。
收拾个人物品时,市场部的小张欲言又止地站在他隔间外:"王哥,听说刘总那边..."
"我知道。"王晓峰打断他,把几本笔记本塞进纸箱,"蓝海集团的案子后,他就看我不顺眼。"
小张叹了口气:"栖雅姐要是还在..."
这个名字像一把钝刀捅进王晓峰的心脏。三个月了,他仍然无法习惯别人用过去式谈论贾栖雅。纸箱里露出半截相框,是他们去年团建的合影。照片里贾栖雅站在他身边,比着老土的剪刀手,阳光在她发梢跳跃。
回到家,王晓峰把纸箱扔在墙角,径直走向冰箱取啤酒。公寓里还留着太多贾栖雅的痕迹——她喜欢的淡蓝色窗帘,她坚持要买的卡通地毯,浴室里没用完的茉莉味沐浴露。医生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大概就是指这种状态:明明知道人不在了,却还活在有她的幻觉里。
第五罐啤酒见底时,王晓峰踢到了一个抽屉。那是贾栖雅用来存放旅行资料的抽屉,里面塞满了各种攻略和地图。一张泛黄的纸片飘了出来,上面是贾栖雅娟秀的字迹:
"人生必去之地——冈仁波齐。与晓峰一起转山,在星空下许愿。"
王晓峰的手指颤抖起来。他记得贾栖雅提起过这个计划,在他们确定关系后的第一个周末。"听说转山一圈可以洗清一生罪孽,"她当时眼睛亮晶晶地说,"我们要不要等年假的时候去?"
啤酒罐从手中滑落,王晓峰跪在地上,把那张纸片紧紧按在胸口。窗外,初夏的暴雨突然倾盆而下。
拉萨贡嘎机场的风凛冽得超乎想象。王晓峰拖着登机箱走出航站楼,高原反应立刻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头痛欲裂,呼吸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背包里装着贾栖雅的骨灰盒,轻得让他心慌。
"先生,需要氧气瓶吗?"一个藏族小女孩凑过来,手里晃着蓝色的小罐子。
王晓峰摇摇头,拦了辆出租车:"去冈仁波齐。"
司机是个满脸皱纹的藏族老人,听到目的地后打量了他几眼:"一个人?第一次来西藏?"
"嗯。"王晓峰靠在座椅上,闭目缓解头痛。
"汉人来转山,最好先适应两天。"老人递给他一包酥油茶粉,"泡水喝,对抗高反。"
车窗外,雪山连绵不绝,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王晓峰想起贾栖雅曾经说过,她最喜欢雪山和星空。而现在,他要把她永远留在这片她向往的土地上。
塔钦小镇的旅馆简陋但干净。王晓峰办理入住时,前台藏族姑娘好奇地看着他:"就您一个人转山?现在不是旺季呢。"
"给我最好的向导。"王晓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抽出几张百元钞票放在柜台上。
房间里有股淡淡的藏香味。王晓峰小心翼翼地把骨灰盒放在床头,然后倒在床上,任由高原反应带来的眩晕吞噬自己。半梦半醒间,他看见贾栖雅坐在窗边,穿着那件墨绿色的连衣裙。
"你来了。"她笑着说,阳光透过她的身体照在地板上。
王晓峰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把空气。醒来时,窗外已是黄昏,枕头湿了一大片。
转山第一天,王晓峰就体会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五十斤的背包压得他直不起腰,稀薄的空气让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向导扎西是个沉默的藏族汉子,偶尔回头看他一眼,目光中带着担忧。
"王先生,要不要休息?"中午时分,扎西终于开口。
王晓峰摇摇头,汗水浸透了冲锋衣。他们已经爬到了海拔5000米以上,远处冈仁波齐的雪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为什么汉人都喜欢折磨自己?"扎西递给他一块糌粑,"上周也有个女孩子,一个人来转山,哭了一路。"
王晓峰没接话。他取下背包,轻轻抚摸着侧袋里的骨灰盒。贾栖雅应该会喜欢这里的风景——湛蓝得不像真实的天空,盘旋的秃鹫,还有远处若隐若现的寺庙金顶。
下午三点,天气骤变。狂风卷着冰雹砸下来,王晓峰瞬间失去了方向感。扎西大声喊着什么,但风声吞没了所有声音。在能见度不足五米的暴风雪中,王晓峰踉跄着向前,突然一脚踩空——
坠落的过程仿佛慢动作。王晓峰看见贾栖雅在对他笑,看见他们第一次加班时的办公室,看见车祸那晚刺眼的车灯。然后是一片黑暗。
"喂!你还活着吗?"
一个女声将王晓峰拉回现实。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某个山洞里,面前是一张被冻得通红的脸——这张脸让他瞬间忘记了呼吸。
"栖...雅?"
女孩皱了皱眉:"我叫林雨晴。你在暴风雪里晕倒了,我和扎西把你拖进来的。"她递来一杯热水,"你刚才一直在喊一个名字,是你女朋友吗?"
王晓峰死死盯着她。同样的杏眼,同样的泪痣,甚至右脸颊都有个不明显的小酒窝。但林雨晴的头发更短,声音也更沙哑一些,手指上有长期弹吉他留下的茧子。
"你...为什么来这里?"王晓峰艰难地开口,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
林雨晴往篝火里添了块牛粪:"和你一样,找死呗。"见王晓峰震惊的表情,她笑了笑,"开玩笑的。失恋了,出来散心。"
扎西从洞口进来,看到王晓峰醒了,明显松了口气:"王先生,明天我们必须下撤,你的状态不适合继续。"
"不行!"王晓峰猛地坐起来,一阵眩晕又让他跌回去,"我必须完成转山。"
林雨晴和扎西交换了一个眼神:"为什么这么执着?"
王晓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张泛黄的纸片:"为了一个承诺。"
火光中,林雨晴看清了纸上的字迹,表情突然变得复杂。她默默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这是...?"
照片上是年轻的贾栖雅,站在大学校门口,搂着另一个女孩的肩膀——那个女孩,分明是年轻些的林雨晴。
王晓峰的世界再次天旋地转。
"她是我表姐。"林雨晴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们五年没联系了。她...还好吗?"
王晓峰抱紧了背包,那里面的骨灰盒突然重若千钧。洞外的暴风雪仍在咆哮,但比起他内心的风暴,根本不值一提。
当夜,在篝火即将熄灭时,王晓峰向林雨晴讲述了全部故事——从办公室的初遇,到车祸时的舍身相护,再到病房里那短暂而永恒的爱情。讲到贾栖雅最后的日子时,他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医生说...脑瘤可能已经存在很久了...那晚的车祸加速了它的恶化..."
林雨晴静静地流泪,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所以表姐才会突然联系我,说要来西藏...她一定早就知道了。"
第二天清晨,暴风雪停了。扎西惊讶地发现,王晓峰和林雨晴已经收拾好行装,准备继续转山。
"你们疯了?"扎西瞪大眼睛,"天气还不稳定!"
林雨晴系紧登山鞋的鞋带:"扎西大哥,能麻烦你带我们去卓玛拉山口吗?表姐...一直想去那里。"
正午时分,他们站在了海拔5630米的卓玛拉山口。经幡在狂风中剧烈翻飞,五色风马旗像是要挣脱束缚飞向天际。王晓峰取出骨灰盒,手指颤抖得几乎打不开盖子。
"栖雅说过...她想在神山脚下看星空。"他抓了一把骨灰,任由风吹散它们,"现在她可以...永远看着了。"
林雨晴突然按住他的手:"等等。"她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玻璃瓶,倒出几粒细小的东西,"这是格桑花的种子,让它们和表姐一起...在这里生根吧。"
骨灰与花种随风飘散,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王晓峰跪在雪地上,终于放声痛哭。五个月来的痛苦、不甘与思念,全部化作泪水融进这片神圣的土地。
林雨晴轻轻抱住他,就像贾栖雅曾经做过的那样。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山口,两颗破碎的心因为同一个逝去的灵魂而短暂相依。
下山的路比想象中轻松。王晓峰感觉自己像是卸下了沉重的枷锁,每一步都踏得更加坚实。林雨晴走在他前面,背影在雪山映衬下显得格外单薄。
"接下来去哪?"回到塔钦小镇的那晚,王晓峰在旅馆门口问道。
林雨晴仰头看着星空:"回成都吧,我的酒吧该重新开业了。"她转向王晓峰,嘴角挂着与贾栖雅如出一辙的微笑,"你呢?"
王晓峰望向远处的冈仁波齐峰。月光下,雪峰泛着柔和的银光,安静而永恒。
"也许...该开始新生活了。"
他伸手进口袋,摸到那张已经皱巴巴的纸条——"与晓峰一起转山,在星空下许愿"。现在,他终于完成了这个承诺。
星空下,一阵风吹过,带来远处寺庙的风铃声,清脆悠长,像是贾栖雅在轻声笑声。
4 第四节 相思
成都的夏夜闷热潮湿。王晓峰站在"栖栖"酒吧门口,盯着霓虹灯牌上那个熟悉的名字,手中的简历袋突然变得无比沉重。三个月前从西藏回来后,他投了二十七份简历,今天是第二十八次面试失败。
酒吧里传出吉他声,有人在唱《夜空中最亮的星》——贾栖雅最喜欢的歌。王晓峰像被施了定身术般僵在原地,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夜风中。
推门进去的瞬间,他看到了吧台后的林雨晴。她剪了更短的头发,右耳三个银环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正专注地擦拭玻璃杯。抬头看见王晓峰时,杯子从她手中滑落,在吧台上滚了一圈,居然没碎。
"你..."林雨晴的嘴唇颤抖着,"怎么在这里?"
"我住在附近。"王晓峰走近吧台,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青黑,"这酒吧..."
"用表姐的名字取的。"林雨晴转身取下一瓶威士忌,"开业两年了。要喝什么?我请客。"
王晓峰看着她熟练地调酒,想起冈仁波齐山上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孩。现在的林雨晴像是套了层坚硬的外壳,只有右手指尖无意识敲击吧台的节奏泄露了内心的波动。
"蓝调星期天。"王晓峰突然说。
林雨晴的手顿住了:"表姐最讨厌的酒。"
"我知道。"王晓峰直视她的眼睛,"我想尝尝她讨厌的味道。"
酒很苦,带着某种草药的涩味。王晓峰一口接一口地喝,林雨晴就站在对面看着他,两人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工作找得怎么样?"最终是林雨晴打破了沉默。
"今天又失败了。"王晓峰晃着酒杯,"hr说我gap year太久,跟不上行业变化。"
林雨晴皱起眉:"你之前在什么公司?"
王晓峰说了前公司的名字,没想到林雨晴突然笑出声:"太巧了,我这儿周三的驻唱乐队正缺个键盘手,他们经理是我常客。"她抽了张名片推过来,"明天下午三点,就说我介绍的。"
王晓峰盯着名片,喉咙发紧:"我不会..."
"表姐说过你大学是乐队主力。"林雨晴擦着已经干净的杯子,"工资不高,但够活。"
离开时,王晓峰回头看了一眼。林雨晴站在门口抽烟,烟雾缭绕中她的轮廓与贾栖雅惊人地相似,却又那么不同。
周三的面试异常顺利。乐队经理老陈听说他认识贾栖雅,当场拍板要他。排练室在酒吧地下室,墙上贴满了演出海报,其中一张特别醒目——贾栖雅和林雨晴在大学音乐节的合影,一个弹键盘,一个抱吉他。
"你表姐走得太突然了。"老陈递给他一瓶水,"去年她还说要来看雨晴演出。"
王晓峰握紧水瓶,塑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贾栖雅从未提过自己有个表妹,更没说她们曾一起玩音乐。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让他胸口发闷。
当晚演出结束后,林雨晴在储物间堵住了他:"你弹得不错。"
灯光昏暗,她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和茉莉混合的香气——不是贾栖雅用的那款香水,但相似得令人心痛。
"为什么帮我?"王晓峰直视她的眼睛。
林雨晴的睫毛颤了颤:"表姐信里说...希望有人照顾你。"
"信?"
林雨晴带他去了酒吧阁楼。那是间简陋的公寓,书桌上摆着个木盒。她打开盒子,里面整齐码着十几封信,最上面那封写着"致雨晴"。
"她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就写了这些..."林雨晴的声音哽咽了,"最后一封是给你的,但她说...要等你真正放下后才能给。"
王晓峰拿起那封信,信封上确实写着他的名字,笔迹已经有些褪色。他想拆开,却被林雨晴按住手:"不是现在。"
他们的手指相触,又像被烫到般同时缩回。阁楼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窗外是成都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王晓峰白天找工作,晚上在酒吧弹琴;林雨晴经营酒吧,偶尔上台唱几首。他们默契地不提贾栖雅,却又在每个细节里寻找她的影子——王晓峰会不自觉地买贾栖雅喜欢的蓝莓蛋糕,林雨晴则总在雨天播放贾栖雅最爱的爵士乐专辑。
八月的一个雨夜,王晓峰发现林雨晴没来开店。老陈说她每年这天都会消失。凭着模糊的记忆,他找到了林雨晴的公寓——门没锁,客厅里散落着空酒瓶,浴室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雨晴?"他轻轻敲门。
门开了,林雨晴蜷缩在浴缸里,浑身湿透,手里攥着一张照片:"今天是我爸忌日...表姐以前都会陪我..."
照片上是年轻的林父抱着两个小女孩在游乐园。王晓峰这才知道,林雨晴十岁丧父,是贾栖雅一家收留了她。
那晚,王晓峰第一次听林雨晴完整讲述她的故事——如何与贾栖雅形影不离十五年,如何因为音乐梦想与家人闹翻,如何在父亲忌日这天总是崩溃。天亮时,林雨晴靠在他肩上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九月,王晓峰收到一家设计公司的offer。林雨晴在酒吧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带他去青城山庆祝。在山顶的观景台,林雨晴突然问:"你知道表姐为什么想去冈仁波齐吗?"
王晓峰摇头。
"我们小时候看过一部纪录片,说在神山脚下能看到最纯净的星空。"林雨晴望着远方的云海,"表姐一直说,要带最重要的人去看。"
回程的缆车上,林雨晴睡着了,头靠在他肩上。王晓峰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梦见贾栖雅了。
十月的最后一天是王晓峰生日。林雨晴神秘兮兮地递给他一个地址:"晚上八点,别迟到。"
那是个郊外的天文台。王晓峰到达时,林雨晴已经架好了望远镜,身边放着蛋糕和一瓶蓝莓酒——贾栖雅生前最爱的搭配。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流星雨。"林雨晴调试着镜头,"表姐的'星空计划',我补上了。"
第一颗流星划过时,林雨晴递给他那封迟来的信:"是时候了。"
王晓峰颤抖着拆开信封。贾栖雅的字迹一如既往地清秀:
"亲爱的晓峰: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化作星星了。不要难过,我这一生虽然短暂,但遇见你,值了。
雨晴是我最疼爱的妹妹,也是世界上最像我又最不像我的人。如果你们相遇了,请替我照顾她。当然,如果你们能相爱,那就更好了。
生命太短,别浪费在悔恨里。去看更多的星空,替我。"
泪水模糊了视线。王晓峰抬头,看见林雨晴泪流满面地仰望星空,侧脸在星光下美得不可思议。
"她都知道..."林雨晴哽咽着说。
王晓峰伸手擦去她的眼泪,然后慢慢靠近,在第二颗流星划过时吻住了她。这个吻带着咸涩的泪水和蓝莓酒的甜味,像是在与过去告别,又像是在迎接新生。
林雨晴回应着他的吻,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当他们分开时,满天繁星仿佛都在微笑。
"栖雅会高兴的。"王晓峰轻声说。
林雨晴点点头,将头靠在他肩上。望远镜里,木星带着它的卫星静静运转,亿万光年外的星光终于抵达地球,照亮了两颗终于不再孤独的心。
在回城的车上,林雨晴睡着了。王晓峰轻轻握住她的手,看向窗外的夜空。他知道,在某个遥远的星系,贾栖雅一定正微笑着祝福他们。
【全文完】
作者:笔名:山海 生于1981年,IT从业者。业余煮茶弄墨,涂诗浪迹市井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