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堂 庵 脚 下 的 日 子
莎阡陌
自从移民来到海拔1800米左右的九岭山脉中段天堂庵脚下,门前屋后不再有塘,再也没有坐上绿皮火车或是因为错过了时间沿着铁路踩着枕木去姨妈家和舅舅家了,告别了那个熟悉和令人惊吓的“呜呜呜”的火车长鸣声。在天堂庵脚下的日子,我们每天头顶蓝天,脚踏大山,心安理得地接受大山的馈赠。
这里没有一步是平的,大部分人家里都有用石头砌的台阶,一般两到三级,客厅、卧室、厨房、杂屋的海拔都不一样。我家的第一个邻居家姓徐,是本地人,也不例外。他家门口有一块大石头,起码有几吨重,有点像只巨大的青蛙趴在那里,这是老徐和他儿子玉金洗澡的地方。据说老徐是倒插门,老实巴交的只管做事,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不苟言笑的徐妈做主,徐妈的老娘双目失明,却在高低不平的家里来去自如,每当水开了,家里没人的时候,她就大声的叫,“惠阳啊,惠阳啊…”于是姐姐就赶紧过去给她“上开水”。玉金高高瘦瘦皮肤白皙,是家里的宝贝,但却长了两颗跟我妈一样的虎牙,可我们家的八个子女无一人长虎牙,真是怪事!我妈特别喜欢他,他亲切的叫我妈“老王妈”。
这里水资源非常丰富,都是用竹筒从山上直接引到家的“自来水”。我家厨房后门有一个用石头凿出来的又圆又漂亮的石臼,接着来自竹筒引过来的源源不断的山泉水,我妈高兴地说,再也不用挑水了!我家后面是山,有的是柴,真正实现了“柴方水便”,着实兴奋了好一阵子。门前是梯田,一层又一层,数也数不清。右边有个大菜园,叫“石园”,四周用石头砌了围墙,围墙靠山的隐蔽处没有封死,下面挖了陷阱,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先祖,为了保护庄稼和捕获野兽干了这两件大事。因为山里的野兽太多了,有野猪、刺猬、獾猪、花面狸、黄鼠狼等等,陷阱上面一年四季都放着枯枝,枯枝上摆着“诱敌深入”的各种农作物,于是,时不时的我们都有各种野味“打牙祭"。每次去“石园”,妈妈都千叮咛万嘱咐:不能靠近陷阱,掉下去就上不来了。虽然我没有掉进过陷阱,但是意外还是在“石园”发生了,小哥因为误食土里挖出来的像花生米一样的东西,上吐下泻,至少三天才缓过来。
穿过左边老徐家,有一条通往天堂庵的路。路上不远处有一块巨石,呈椭圆形,悬在半山腰。巨石表面非常平整,面积有八十平方左右,是我们两家的天然晒谷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真是妙不可言,我们正好需要,它就正好安排了。
继续往上走是一片油茶林,冬天和春天总有吃不完的“茶耳”和“茶泡”,秋天有“八月馋”、"九月王”、毛栗子、尖栗子、猕猴桃,夏天有野蓝莓、野山楂,各种野果数也数不完,总之,渴了到处有水喝,饿了随处有果吃。这里植物的品种特别多,最珍贵的树种是红豆杉。
这里还生长着许多名贵药材,有当归、党参、车前草、血藤等等。隔壁老徐除了参加生产队的共同劳动外就是采药,以此来增加家庭收入。老徐还给我们讲了他在白涯山采药的奇遇,那天明明阳光灿烂,他一到山顶就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倾盆大雨逼着他下山,当他跨过横在路上口径约脸盆大小的松木时,发现松木在动,原来是一条巨莽,他瞬间吓得昏死过去,也不知道是如何下的山。当他回头再看向白涯山顶时,山顶又是晴空万里一片祥和,似乎他之前经历的一切根本没有发生。从此,他再也没有上过白涯山。
大约一年后,老徐家搬走了,我们迎来了第二户邻居。是我们湖南老乡老付,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一家六口人。两个大女儿皮肤罕见地长满了黑褐色的鳞,全身都是,甚是吓人,也成为同学嘲笑和攻击的理由,她们俩很自卑。有次我试着帮她们拔鳞,结果鳞没拔下来,血倒是拔出来了,还疼得她要命,我从此断了拔鳞的念想。儿子付祖德跟我小哥年纪相仿,整天一起玩。他从官庄街上买回来一副军棋,从此开启了我的裁判生涯和对军人的无比敬仰。我还没上过学,根本不识字,如何当裁判呢?起初,他们让我强记军人的等级,总、军、师、旅、团、营、连、排、工。我最早认识的字是总司令,因为是三个字,其他的都是两个字,所以很容易记住,也因为级别最高,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幻想着如果有一天我能当上总司令多好,后来才知道,炸弹可以炸总司令,工兵可以挖地雷可以扛军旗。那段时间,只要有空,他家或我家的饭桌上总是坐着三个人,他们两个下棋,我当裁判。
在静得出奇的大山里,只有鸟儿在孜孜不倦地歌唱。晴朗的早晨必定是喜鹊用清脆的歌声叫你起床,乌云密布的时候乌鸦会哇、哇、哇的叫你收衣服,田间劳作的时候布谷鸟会时不时的“布谷、布谷"给你解闷,夜晚猫头鹰会提醒不想睡觉的孩子,该睡觉了…..
在这个原生态的大山里,我们远望天空无心相逐的白云,近观水田里相互嬉闹的鱼虾。于是父亲用苎麻织了一个网兜,用竹片做成一个半圆形,装上网兜再安装一个长把,我和母亲还有小哥就去捞鱼虾了。由于那时候没有农药化肥,水田里的鱼虾特别多,还有马蹄,拔出来在田里洗洗就可以直接吃,清甜爽口,数不清的小蝌蚪游来游去找妈妈。最可怕的就是蚂蝗,我站在田埂上为妈妈捞到大半水桶小鱼小虾喝彩时,几条蚂蝗悄悄地爬上了我的腿,咬得我鲜血直流,我吓的魂都没了,极度恐惧令我全身发抖,小哥赶紧过来帮我拔蚂蝗,拔下这头,那头又咬住,许久才全部弄下来。由于惊吓过度,内心留下了阴影,到现在我都怕蚂蝗,怕软体动物,一看到毛孔就竖起来。但依然记得小鱼小虾的鲜美,令人回味无穷。
山里很少有人走动,很少能见到生人。有一天早晨,我照样自言自语地背着从小哥那里偷学来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家里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他好奇地问我:"小朋友,你读过书吗?你怎么会背诗呢?”我害羞地跑了,因为我只会湖南话,所以从不跟陌生人说话。后来才知道,是来家访的老师,昨晚住在家里,只是我不知道。
到了该上学的时候,母亲用一块新毛巾给我做了一个新书包。书包两边都是大红花,装了两根带,就像现在的单肩包。同学们用异样的眼光盯着我的书包,觉得好看又奇葩,因为他们的书包都是统一的军绿色的帆布包。冬天的时候,同学们都像看怪物一样的盯着我,让我很不自在。我每天穿着母亲亲手做的花棉袄花棉裤,花棉裤的扣子是在前面的,那个时候女孩子的裤子是在右边扣的,最主要的是,每天还要披着棉“风衣”上学,那个“风衣”就是现在电视剧中骑马射箭穿在外面的披风。我尴尬极了。后来经过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反抗,母亲才同意我不用披“风衣”上学了。由于我听不懂本地话和客家话,上课如同坐飞机一样,还跟我母亲一起回湖南老家给我哥说媳妇两三个月没去学校,考试得了5分,成功地留级了。于是我小哥天天羞辱我,考试得五分啊,留级了,哈哈哈哈…我恨得牙痒痒,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洗净耻辱。第二年,我能听懂老师讲课了,每一节课都认真听,每一篇课文都是我第一个背完,语文数学都是第一,我当上了三好学生,我有点扬眉吐气的感觉,小哥也从此闭上了羞辱我的嘴。
天堂庵的冬天特别冷,应该有零下十几度,天晴的时候,松土上的“狗牙霜”有三四寸长,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这是我最喜欢干的事。下雪的时候,积雪淹没了大人的膝盖,躺在雪地上打滚,雪会发出“吱吱”的笑声。当邻居家的孩子还沉浸在玩自制滑雪车的快乐时候,长了鳞的13岁的大女儿“雪妹子”被她父亲悄悄地叫回了家,然后去下面村子里老李家吃了个午饭,然后带回来四块衣料,两斤毛线,一双皮鞋,还有30块钱,就这样,没有媒人,没有酒席,像做贼一样偷偷嫁给了老李家18岁的儿子。融雪的时候,整个屋檐都挂满了两三尺长的琉璃棒,特别美,用长棍打下来,那是我们吃过的最早的冰棍。
好不容易过年了,当地老俵家里有各种各样的美食,有黄粘饼、烫片、油果子、薯瓜片,都是自家做的,就连瓜子花生也是自己种的,少数人家里还有核桃,那叫一个香啊!最重要的是,有舞龙舞狮!长长的队伍,长长的龙灯,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激动得小心脏都要跳出来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几天后,听说下面村子里会来耍龙灯的,我跟妈妈说,我要去看,妈妈罕见地同意了。于是吃了晚饭跟邻居家的三个孩子一起带了个手电筒就出发了,我走在他们三个的中间。到了下面村子老李家,我们左等右等也不见锣鼓声,压根没有龙灯会来的迹象,我们焦虑不安并且失望透顶。于是想着回家,望着漆黑的山路,我们不敢啊!于是“雪妹子”的小叔子提出送我们回家,瞬间我们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开心,他们叫我走在最前面,我说不,叫我走最后,我也不,因为我害怕。就这样僵持着,我一步都没有动。在他们再三催促下我依然没有动。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走远了,我慌了,后悔了,眼泪止不住地流,我该怎么办啊!在惊恐不安和哭泣中送人的小叔子回来了。他说,你爸爸在下屋彭老师家开会,你下去找你爸爸,跟他一起回家吧!于是我又看到了曙光一样,决定去下屋找爸爸,到门口一看,黑压压的一屋子人,昏暗的煤油灯下根本没有我爸。我又困又怕,绝望到了极点。突然,我想起耀哥说的一句话,人只要不怕死,就什么都不可怕!于是我擦干眼泪,想着哪怕今晚我真的被鬼抓走,或者被野兽吃掉,我也视死如归!接着我就打开手电筒,朝家里的方向一步一步往上走,我屏住呼吸,双手紧紧地握住手电筒,这一刻,手电筒不仅照亮我回家的路,也是我唯一的武器,是我全部的力量。一路上,淡淡的月光缓缓地升起来了,山路静悄悄的,偶尔有几声鸟叫,像是在鼓励着我。很快我就到了平时认为最恐怖的地段“虎型里”,听说这里有风水,所以葬了好多坟。在我挨着坟经过的时候,我用手电筒仔仔细细地观察了这些坟,什么也没有,就是石头。再往上看那座巨型古墓的时候,只有人高的墓碑静静地矗立着。据说,这个古墓是天堂庵的高僧圆寂之后葬在这里。当我回到家敲门叫妈妈的时候,妈妈惊呆了,她不敢相信一向胆小的我,会在深夜一个人走了六里山路独自回家,抱着我的头在我的脑门子上使劲吸,说是要把我的阳气吸上来,对着外面大声叫我的名字叫我回来,妈妈说是把我的魂叫回来,怕惊吓过度魂丢了,问我怕不怕,我说什么也没有,不怕!那一年,我七岁。从此我不相信世上有鬼,我不怕坟,不再依赖别人,养成了独来独往的习惯。对手电筒有着特殊的情怀!
八岁那年正月初六,姐姐带着上下两节柜、五斗一门橱、一担皮箱、一个书桌、两套新被子、还有妈妈亲手缝制的新蚊帐风风光光地出嫁了。姐夫是本地人,高高瘦瘦,非常能干,对我们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家当时没有要彩礼,也没有提任何条件,姐夫对我父母和我们一直都非常好。姐姐的婆婆是个精瘦的老人,对我非常好,每次去她家,都把我的口袋塞满零食,晚上睡觉的时候,帮我把脚烤暖和,再用小被子包着跟她一起睡,她总是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跟她的邻居说,如果她还有个小儿子,一定要我也做她家的儿媳。有次我看见她房间的桌上有四个可爱的小坛子,她见我一直盯着看,顺手拿过来一个给我,我欣喜若狂,爱不释手,小心翼翼地一直保存到现在。那是我生命中第一个保存到现在的完好无缺的礼物,也是我生命中一段美好的回忆,我会一直珍藏着,永远记得那个慈祥的婆婆!
天堂庵的米来之不易。但是每次舂米都令我兴奋不已,太神奇了也太好玩了。爸爸和大哥哥们挑着谷子来到离家大概一公里远就能看到一个大水车的溪边小屋,我和妈妈还有小哥就在这舂米,一舂就是一天。舂杆在水车的带动下,如同一头不知疲倦的舂米巨兽,有力地一起一落,重重地砸在石臼中的谷粒上,发出清脆而响亮的“砰砰”声,慢慢地谷粒变成了米糠,妈妈忙忙碌碌,反反复复用大筛子一遍又一遍地筛着,当谷完全变成米的时候,妈妈的头上,早就不见头发只见糠了!
当小竹笋争先恐后蔓延冒出的时候,我终于有机会跟妈妈一起去天堂庵了。天堂庵的原始森林早就被我们这些移民过来的人砍得七零八落了。每家每户都做了一栋木头房子,我家也不例外。我爸爸是做木头房子的总工程师,每家每户的木头房子都是在我爸爸的亲自指导下完成。除了做房子,杉木砍回家,先锯成板,再把两面刨得平平整整,再镶成每块50公分的铺板,两块为一副,可以卖八块钱,我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看着爸爸哥哥们做好铺板,然后再看着他们将铺板绑成人字形,一次两到三副,中间用50公分左右的竹子做支撑,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出发把铺板卖给北港下来的班车司机。男人们上山砍木头,女人们则上山拔竹笋。妈妈背着背篓,撑着木棍,我也帮着拔,一会儿就拔了一背篓,妈妈找了一块平地,坐下来把小竹笋的壳剥了。我打量了一下四周,整整齐齐的石阶一层又一层,再往上走有一米高的石头围墙,中间有个很高的石门,我迈进石门,里面是许多破损的建筑,偌大的地盘整个就是一个庞大的建筑物遗址,我好奇地走在满地碎瓦沙烁的残垣断壁之中,觉得很神奇,也很神圣!后来才知道,原来这里就是曾经的天堂庵!我庆幸自己见到了天堂庵,想象着天堂庵曾经是何等的辉煌!
天堂庵早就没有庵了,经过岁月的沉淀,天堂庵的故事还是那么清晰,天堂庵的情结还是一直伴随着我!
作者:王惠良,笔名莎阡陌,祖籍湖南湘乡,现住江西靖安,图书馆管理员。业余爱好偏多,热爱文学,喜欢分享自己儿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