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幽老屋湾

郑能新

一

大别山的褶皱在晨光中苏醒。当第一缕金晖刺破薄刀峰的云幔，罗田白庙河便成了被群山捧起的翡翠茶盏，多彩的山岚、澄碧的春水都在霞光里流转，天空也呈现出一片揉碎了的蔚蓝。马面冲的老屋湾就安卧在这片山水潋滟的一角，像册被岁月反复摩挲的线装书，青砖黛瓦间游走着竹影写就的斑驳诗行。村口那株五百岁的枫杨高擎着翡翠华盖，虬曲枝桠上系满的红绸在风中翻飞，恍若仙人悬垂的朱笔，蘸着朝露向大地挥洒温暖的祝祷。

清明时节的溪水尚带着冰针的锐利，我们踩着盐商马队磨出的蹄印进山。青石板上深浅不一的凹痕，原是驮盐骡马千百年来反复叩击的密码，如今被晨露浸润成墨玉色的读句。背阴处的夯土墙仍在渗出元至正年间的硝烟，土坯缝隙间钻出的野蕨，像极了徐寿辉义军头盔上摇曳的翎羽。那些夯土为屋的匠人不会想到，他们随手拍实的墙基，竟成了天完皇帝徐寿辉御敌的疆界。而周家寨墙垛箭孔里积攒的雨水，在正午阳光下蒸腾出铁锈的腥味，恍惚间竟像是闻到了纪仕聪举着长剑冲下山岗时的呐喊。这个今被刻碑记载的农夫，少年便与徐寿辉一起放牧，后来成为义军首领，红巾军失利后，他仍与胞兄纪仕信筑周家寨抵御明军，留下“忠义”之威名。

二

双龙瀑的轰鸣在里把外便撞碎山岚。溪水自老屋湾左侧的千丈崖跌落时，先被巉岩梳成三千银丝，有风时，又在半空拧作两股狂草，纷纷扬扬的银绡在日光里碎成万千鳞甲。两股雪龙自天际奔涌而下，左侧瀑布似银甲天神挥剑斩落，寒光迸溅处，水珠在半空凝结成细密的冰霰，日光穿透时折射出宋窑冰裂纹的釉色；右侧激流则若敦煌飞天的玄色披帛，在嶙峋岩壁上拖拽出深浅不一的墨痕，颇似徐渭泼墨卷轴里未干的笔意。

当地人唤作双龙瀑布的奇观，实则是天地挥毫的墨迹。据老年人说，每逢雷雨，潭底就会传来金戈撞击声，“传说是徐寿辉藏兵器储宝藏的龙宫哩！”老人布满裂痕的手掌抚过潭边青石，那些被水流琢磨了七百年的凹痕，像极了铠甲鳞片的纹路。“过去的龙宫是任人想象，而今，真有一座龙宫拔地而起！这是民间工艺大师郑子明投资三千多万新建的！”老人引为自豪的建筑就在双龙瀑的下边，我们刚刚见识了，六层气势恢宏的水晶宫式设计，确实别具一格，让人感叹连连！村书记纪鹏飞信心满满，“过去，这么好的自然景观养在深闺人未识，现在，我们准备把双龙瀑打造成为鄂东大型夜市景观！”

溪流转过三道岗便温柔起来，在卵石间织出绸缎般的褶皱。野樱桃树的根系早已参透这方水土的灵性。它们把花开成爆破的水珠形状，粉白花瓣坠入溪流时，竟与潭面升腾的水雾达成某种共生协议，每片落英都托着一粒龙涎的负氧离子，惹得蜻蜓不住点出波纹。

峡谷沿岸盘踞不少豺狼虎豹鳄鱼，虽是雕塑，却栩栩如生，说是郑子明的作品，真没想到这个皮肤黝黑敦敦实实的汉子，居然还有这么一手绝活！这位民间工艺师的手掌纹路比双龙瀑更曲折。他蹲在溪边捏制陶胚时，常把元青花的缠枝莲纹揉进鳄鱼的鳞甲，让豺狼虎豹的皮毛里绽放出永乐宫壁画里的祥云。农民画家陈伯堂正在一板一眼地彩绘，刚刚风靡世界的哪吒闹海形象也被他搬上了墙面。他的颜料桶里似乎沉淀着周家寨墙根的朱砂土，笔下混天绫的褶皱，与纪氏兄弟帅旗的残片在色谱上达成了某种秘约。

溪旁有一流水冲击形成的石臼，石壁上隐约有道刻痕，字迹难辩，肯定隐藏着未解的故事之谜。或许，有真龙现身抑或是某个祈雨仪式的记载？据说，当年有人发现瀑底深潭藏着一块北宋年间的祈雨碑，“政和三年大旱，祷于龙湫，翌日甘霖沛然”。于此，双龙瀑的灵气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三

老屋湾右侧的周家寨以倚天之势，傲立在那里，远远望去，一大块裸露的岩石依然显示着昔日绝壁千仞的姿态。都说，周家寨的残垣是部倒叙的史书，后山的古驿道像条褪鳞的苍龙，它们自荒山蔓草中浮起，像某位先祖不经意遗落的玉带，层层叠叠的页岩缝隙里，挤满陈年的雨水与苔藓。明代垒砌的寨门只剩半截门框，野葡萄藤爬过石缝，早已将“忠义”二字拆解成绿色的狂想。知情人一指西南方的鹰嘴岩：“看见那抹红霞没？当年，徐寿辉的帅旗就插在那里，红绸子把半边天都烧透了。”说话时，他的瞳孔里跳动着奇异的火光，仿佛七百年前的战火从未熄灭。

传奇总是由人创造的。1867年，明军围攻周家寨，纪仕聪纪仕信带领义军和村民坚守山寨四十九天，他们在城墙晒谷喂鸟，将仔猪喂饱米饭从排水孔放出，明军捕杀后，疑为寨内粮食充足，遂放弃围困，周家寨平安脱险。

徒步攀登周家寨是要勇气的，我就有些望而生畏了！好在正在建设的飞艇即将由双龙瀑直达周家寨山腰，游人马上就可以轻松探秘蕲黄四十八寨之周家寨神秘遗址了！

四

老屋湾曾经的残垣断壁被装扮一新，过去的废地荒坪上矗起了一栋游客接待中心。尽管有些传统建筑被时光所裁剪，但它把最精妙的时空折叠术，藏在那些石磨改制的茶席里，老屋瓦片镶嵌的墙院中。磨盘上茶宠吐纳的雾气，与昔年碾谷扬尘的飞絮在老屋湾上空巧妙和解。艺术家特意保留的石滚楔眼缺口，如今盛开着虹之玉锦，恰似时光结出的舍利。

山风掠过那些民宿的月亮窗，把徐寿辉的传说、双龙溪的私语、周家寨的往事，都酿成了可供人们细品的月光酒。

从山中回到家里的那夜，我梦见成群的金翅凤蝶从老屋湾起飞。它们翅膀上的金斑连缀成线，竟勾勒出徐寿辉残缺的玉玺，纪仕聪生锈的长剑，郑子明手中的雕塑刀，以及村书记纪鹏飞电脑里跳动的数据流。这些错位的时空碎片在蝶翼上重组，最终化作大别山嶙峋的掌纹，那是最古老的密码，也是最鲜活的图腾。

作者简介：郑能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作协散文专委会副主任。已发表、出版文学作品300余万字；有40多篇入选《小说选刊》《读者》《新华文摘》《短篇小说选刊》等国家级选刊、选本；有多篇作品被选入大、中学生课本、课辅以及学生考试、公务员考试题例。曾获“西班牙华语小说奖”“孙犁文学奖”“曹雪芹短篇小说奖”以及中国小说学会、中国散文学会等文学奖项60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