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章 破碎的梦
李洪君
到东北来的时候,李衡背的书籍比行李都重,连万用电表和半导体元器件也背来了,还有一支长啸,一支短笛。我喜欢长啸的哀鸣、惆怅和愤懑时的幽怨、哀伤;我喜欢短笛的清脆、欢快、悠扬和万马奔腾的势场。我在收拾我的行囊的时候,我姨夫看到了,他说:“李衡,不是叫你来念书的!”
李衡刚到东北时,天气还冷,还是农闲时候,都没事做。李衡尽量帮姨家做些事情,没事时大部分时间和旗星同学在一起。因为他家清净,一般是他自己在家,我们除去唠嗑,还能看看书。我和旗星在老家是同村小学同学,虽几年没见,但到一起也啦得来,他家清净,就他爷俩,一铺大炕,挺方便,旗星同学约李衡到他家去住,李衡和姨、姨夫一说,就搬到旗星同学家住了。
李衡搬到旗星同学家有10多天吧,旗星同学的一个外甥(他表姐的孩子,管他叫舅)从关里家投奔他爷俩来了,叫吴胜,才16岁,1.65米的个子,挺漂亮的小伙子。又几天,袁家广的对门老袁家的老大袁本增的内弟,也来投奔他姐姐来了,叫郭同岭,比李衡大一两岁。这一下好了,李衡来了两个伴,都是想来落户的。这里相对东山老家资源丰富、土地多,生活好混。但是,李衡几个人在没有落下户以前,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叫“盲流”,是对“盲目流动人员”的简称。
李衡、吴胜、郭同岭,三人的亲戚想尽办法给办落户。可是,李衡三人都是凤城平陆的,当时的队长是沂山的,说什么也不同意。无非是地域性歧视,“文革”时期在一个屯子不同地域形成不同的派别,又叫派性作怪,就是不办,怕凤城人的实力增大。站在他们的角度想问题,或许也有道理吧。因为我们几个都是凤城人,凤城人也有同样的想法。
大地回暖,水流山青,农民种完地又开始除草。那时东北的农民种地是很辛苦的,刚化冻就披星戴月刨玉米楂子(上一年收玉米是用镰刀把玉米棵子靠地削倒,留到地上地下的那一部分,要把它刨出来),净地、种地。这个地方主要农作物就是玉米,当地叫苞米,和黄豆。除草的时候也是很累的,起早贪黑一遍一遍的锄,当地叫铲地。东北土地肥沃,庄稼长得好,杂草也长得快,弄不好,草就吃了庄稼。土地又多,农民很累。一直到立秋庄稼长高了,结果实了,才挂锄。挂锄之后还要黑夜白天的看地。那个地方野猪、熊瞎子挺多的,经常到玉米地里去吃玉米。农民就用四根木头竖起来搭个高高的瞭望架,也是为了安全。看到或听到动静就敲锣喊叫,把它们吓跑。
这个地方无霜期有近四个月吧,只种一季庄稼,一般都能成熟。收割一般也都是在霜期之后。收割的时候也很苦很累,顶霜披月的干,一个一个棒的把玉米掰出来,拉回场院,打成粒交公粮,交完公粮后把带粒的玉米棒再分到户。上大冻以后还要打场,把场院都泼上水冻成冰,地面干净,越是冻场越好打,有时半夜半夜的干,把黄豆打出来。听我姨兄弟说,打场打到半夜,天气冷,有时零下20度、30度也得干。方便的原因吧,东北不少的地方场院都靠牲口棚,生产队就在牲口棚里饲养员住的屋里按口大锅,炖大豆腐,有时还有肉,喝点烧酒,暖暖身子。
李衡和吴胜、郭同岭想做一名这样的农民都不成。
李衡的何翔兄弟,忠厚、朴实、肯干,很能干活,不声不响的整天的劳作。李衡的姨夫何山岭,说话、办事扮得很江湖,但身上总有那么一股痞子气。他给李衡说:“你在这里待着就行,落户咱一定能办。”有一次和他一起去两面坡,路过一家银行的门口,他说:“这个门里还该咱2000块钱哩。” 那时家有2000元钱的,真的是大户了。他说话不着天、不着地,胡吹海嗙,这也倒无所谓,他说他的,李衡听着心里有数就行了。可是,姨夫还时常和姨吵架,一般李衡在家不吵,但有时赶上,两人还是不肯相让,李衡姨总认为:在你何家,我伺候你老的,把你拉扯大,把孩子拉扯大,没我有你这个家嘛?可是这些对一个拿家不当家的人有用吗?听说,姨夫在屯子上还有野女人。我劝不下,两人还叫我评理,这理有法评吗!李衡就说:“姨夫,你出去转转,串个门,不要生气了。我劝劝我姨。”碰着的多了,有时看到姨那懦弱、无奈而又执拗的样子,甚是心疼;看到姨夫凶巴巴、恶狠狠的样子,有时真想挥手给他两个耳巴子,可是又不能那么做。李衡有时就想,这真不是自己该呆的地方。何翔兄弟说:
“现在不错了,我小的时候,没见他顾过家。来到东北好多了,从你来了,又好多了。”
李衡说:“这说明,他是顾及面子的,顾面子就说明还有羞耻心,年龄越来越大,会好的。”
弟弟说:“哥哥,你放心,无论到什么时候,再苦再难,我一定养我娘的老,我大爷,我是不管的。”他管“养父”叫“大爷”,东山老家管亲生父亲也有叫“大爷”或“大大”的。
我说:“有这种抚养关系,老了还是该管的。”
李衡,还有吴胜、郭同岭我们三个本来是到这里来落户的。但是,不能落户,就不是生产队的社员,就不能参加生产队的生产劳动。当时的东北把这一部分人叫“盲流”。李衡有时就想:在家时是“右派”子女,来到这里又多了个身份——盲流。这就是人生嘛?
李衡很失落,无以名状的失落。在家,或者说全国都一样,“地、富、反、坏、右”的子女,不能当兵、不能升学,即使你再优秀,也是不能;来到东北,原指望能在农业社,就是人民公社的生产队落户,离家远远的当个社员,当个农民,靠劳动吃饭,也是不行;不寻前途,总得找条生路啊,生路在哪里呢?有时看看书,姨夫看到就说:“咱这里是农业社,不是大学,不是念书的地方。”李衡清楚得很,自己现在是寄人篱下,人家不知读书的趣,自己还吃着人家的饭,你非要让人家看到你读书吗?现在谈不到读书的权力,你的这个权利其实早都被你这个“右派”子女的出身剥夺了,你还读什么书?你即便有一千一万个希望、一千一万个自尊,又能怎么样?还有自己那骨子里的高傲,不都是被现实揉得稀碎!
这个屯子隶属于正志县老马街公社,这个屯子还有一位公社秘书,名叫庄宏佐。40多岁,个子不高,1.6米多点的样子,干净利落。在街上碰到几次,由于不认识没有说话。旗星同学说:
“这位庄秘书是广东人,军人出身,转业留在了这里,在公社做秘书,老婆孩子还在南方,孤身一人。这文化大革命,被公社的造反派强迫流放到这个生产队劳动改造。来到这里,生产队还不错,给他提供了两间马架子,南北向的,门朝东,就在袁家广房子后面的坡上;对他也不管不问。他平时也不和村民来往,见他有空就提着个镰刀到山上转转。”
李衡说:“旗星,有空咱俩到他屋里坐坐,我看这个人应该还不错。”
“好啊。” 旗星同学说。
李衡和旗星同学见空到了他的小屋。旗星同学介绍说:“庒秘书,你好!这是我的同学、老乡,老何家的亲戚,从老家才过来时间不长,叫李衡。”
李衡说:“庄秘书,您好!在街上碰到过您两次,因为不认识,没说话。但总愿和您认识,打扰您了吗?”
庄秘书说:“没事,坐吧。我一个人也无聊。”
他屋里收拾的很干净,李衡和旗星俩坐在了炕沿上,他坐在一个方凳上。聊了一会,谈了旗星同学有志学医,做个赤脚医生,服务村民;谈到李衡,五年初中毕业,自学电工、电子理论和电器修理,升学无门,无奈来到这深山老林,想做个山民,都办不到。自己隐瞒着父亲的“右派”身份。
他说:“你们都算有志青年,想帮你们,有心无力,我也是泥菩萨过河。”
李衡说:“只是想认识您,想过来和你唠唠嗑。”
三个人唠了一会,就告辞了。
庄秘书说:“有空可以过来玩。”
李衡和旗星同学说:“庄秘书脱掉戎装进山庄,老婆孩子相隔万里,又没有亲戚在这里,一个人也够孤独的,以后有空,咱们可以到他这里坐坐,唠唠嗑。”
后,我们又有几次接触。
旗星同学上一年就在屯子的最东头盖了两间房子,其实这个屯子的东西街(路)到这个地方顺着山谷已经分成了两条路,一条往东南,一条往东北。旗星同学的这座新房子就在岔路的北边,披了草、起了墙,没安门窗、没收拾。李衡问他:“怎么没收拾呢?”他说:“先占个地方吧。”
夏季的雨后的夜晚,皎洁的月光,李衡和旗星同学走到他的两间草房前。遥望星空,月明星稀,蓝天如镜;只见近山的模糊不清的山影,不见远山的峰峦叠嶂;但闻芬芳的山林气息,是夜,不见花艳蝶飞的景象。不时地虫叫,偶尔的蛙鸣,还能听到小溪的潺潺水声,多美的夜景啊!他拿着啸,我拿着笛,然而心情呢?同学说:
“往开处想,会好的。”
李衡说:“旗星,触景生情,我瞎蒙了几句诗,算诗吧。你听听:
月光如水泻大地
两间草房渺空寂
极目远眺怅寥廓
冷向寰宇吹横笛”
旗星同学说:“我虽不全明白你的心境,但我听出你那股向上的‘劲头’还没丢。”
李衡说:“是啊!不能丢啊!丢了,还有心思活吗?这里也算深山老林了吧,也算山高皇帝远了吧,都没有我立足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