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祭
庞晓飞
桃花花瓣尽情绽放的这几天,杏花花蕾也就开始酝酿了。尽管室外温度时不时还要回降到七八度左右去,奔波的人们早晚还要穿羊衫夹衣,但闷了一个冬天的地心已经蠢蠢欲动,任什么力量也挡不住且醒且温热的胸膛。佛过面颊的已是杨柳熏风,像小孩子的屁股蛋儿,肉肉的、绵绵的。这个时候,我知道,清明节临近了。
母亲离开我已经五年了。母亲走的时候正是杏子采摘即将结束而桃子大量上市的季节。那缠绵、酸甜的杏以及多汁、甘甜的桃,给我留下太过深刻地回味。所以五年来,每每眼看桃杏花儿开,每每面浴杨柳熏风,我就像闹枝的春鸟,叽叽喳喳,脚手并用,为去而不返的母亲数着、递减着清明扫墓的日子。
母亲逝世时享年95岁。在我的记忆里,深藏着母亲与摘杏采桃季节有关的两件事。
杏黄麦子熟。我家后院有一棵生长了大半个世纪的杏树,尽管树龄很长,但挂果率非常高。每当一树的杏子穿上诱人的金黄色衣裳时,母亲就会边磨镰刀边喃喃自语:杏儿黄,麦子熟。又到开镰收麦的季节了。
母亲在收割小麦时揽行宽,取茬低、割得快,割得干净。及至后来,我初中毕业下地干活学习割麦时,如何绕、缠、绑麦个子的“腰”,都是母亲手把手教的。
这个活,关中农村叫“做腰”(腰——去声),实际上就是捆麦个子用的腰带。“做腰”在割麦子时就地取材即时完成,这是一项需要前后两个割麦人相互配合完成的工作。前面的人在割下第一镰麦子时,从中选取一大把相对潮湿点的麦秆,把这把麦秆一分为二,两只手分别卡在两把麦秆上部麦穗下方两三寸的地方,用特有的程序相互压绕三五次,使手中的两把麦秆链接成一条长腰带,再把割下地一大抱麦子,用左脚与右手握的镰把镰刀一搂,就势放置到麦腰上,然后继续向前割麦。这时,紧跟在后边的那个割麦人,也把割下地的一大抱麦子,用同样的动作摞在前边已经放了一大抱麦子的上面,同时顺势发力,用左腿使劲压紧麦捆的下半身,两手配合,使麦秆做成的“腰”合拢并拧紧、锤实。到此,这个麦个子就成了。两个人相互配合的一个轮回也结束了。
收割麦子犹如活塞在汽缸内做功,是个不停地反复地活动。但是,如果前边的人“做腰”做得不好,后边的人在发力拧紧的时候,“腰”会从链接处断开,需要重新“做腰”。这样,会耽误后边人割麦的时间,当然也增加了工作量和劳动强度。这个活儿是一个合格割麦人的基本功。如果前一个人“做腰”的技术不过关,经常“断腰”,无疑会因配合不到位引起后边人地不满。而因为所选做腰麦秆的粗细、长短、多少、干湿度以及缠绕不得要领等方面把握不到位的情况,即就是经常割麦子的老人,也常有做的不合格受人嘲笑的情况。而母亲“做腰”非常结实,也因此在割季节常常受邀给人指点。
应了那句古话:近水楼台先得月。经过母亲手把手地教授,我的这项农活也做得很出色。以至于几十年之后的今天,不管在那儿,只要看到满树金黄色的杏子,仿佛就听到从母亲口中念叨出的”杏儿黄,麦子熟“的谚语,眼前就有了一陇一陇随风起伏满地金浪的麦海,思绪就漂移到割麦“做腰”时分解动作的过程。这时,就很想找个借口投入到割麦的人群中去露两手。当然,主要是想在割麦的过程中“做腰”。这个海口,我夸得很自慰、很心安理得。
“做腰”两字是一个专用词,在关中农村只指每年夏收时用麦秆为束缚麦捆做的腰带。今天想来,这可是一项比包粽子、推独轮车更难弄的技巧活。这个传统、这个技巧完全可以与农民扬场、打谷等农作活动一起申请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呢。
母亲织得一手好粗布。从弹棉花、搓捻子、摇纺车、拐线、桨线、走线、到织布都能一气呵成。母亲最后一次亲手纺、亲手染、亲手织布的情景,到现在依然在我眼前晃动。
那年,母亲85岁。是桃子下树的时候,到处都能看到挑桃叫卖的担子。有一天,母亲在门口买了些硕大的离核甜桃,边送给我们吃边说,趁着还能动,我想再织一次布,给你们兄弟姊妹每家做一条床单,也算作给你们留下一点念想。就像这桃,你们今天吃了桃肉,埋下桃核,几年以后还能在树上看到桃。
说罢这话,母亲开始起早摸黑摇起了家里的纺线车。在吱呀呀有韵律的纺车下,一捆一捆的棉花捻子变成了长长的白生生的丝线。然后,被拐成一团一团的丝线又被母亲的手放进了桨水盆、阴处凉干后又放进了染料锅。再然后,母亲扫净了我家和隔壁邻居家门前的场院,依照织布机篦子的宽度,插下穿经线颈子的铁杵,依照做床单需要的长度,在地面栽了好多木桷,开始走线。
母亲走线的时候,我刚好在家。铁杵和木桷就是我帮母亲插的,也偶尔换换经线的颈子,其他的活我就不会干了,只是在旁边看着母亲忙活。母亲一会牵引着若干白线条走几圈,一会又牵引着若干蓝线条走几圈。从上午九、十点开始,一直到下午两、三点才走完。走完的经线经过刷理清晰互不粘连后卷到升子上,继而两人合作把经线一条一条穿过篦子,走线过程才算结束。可我当时根本就没有想过,85岁的母亲牵引这些白蓝相间的线条一次一次来来回回,要弯多少次腰,要流多少滴汗,要走多少里路呢!
再然后,母亲又开始在织布机上忙碌起来。农村古老的木制织布机,脚与手要有机配合响应。左脚踩下,右手的梭子带着纬线穿到经线的左边;右脚踩下,左手的梭子带着纬线穿到经线的右边。就这样,古老神奇的织布机在“脚一踏,手一扳,旮里旮旯都动弹”的歌谣里就活络起来。
我们兄弟姊妹四人,加上母亲的长孙,共五个家庭,母亲计划做五条床单。一个床单三幅宽,两米三长。我今天能计算出至少需要织出34.5米长的布来,我计算不出的,是织这么长的布需要梭子左右穿梭经纬多少个来回呢!我更计算不出母亲在这几条床单里,为儿孙织进去多少心血多少愿景!
如今,这几条床单分别珍藏在母亲的儿孙家中。我家的这条床单仍然在使用。每当望着这条清秀自然,古朴无华,结实耐用的粗布床单,每当躺在这条蓝白方块相交,织满温暖情愫的粗布床单上,我脑海里从母亲买桃、我们吃桃开始,无一例外肯定会浮现出这条床单诞生前后的一幕一幕。
田野里,一树一树深红色的桃花开得正盛,一树一树浅粉色的杏花也不甘落后地绽开花蕾。桃杏两姊妹施展出浑身解数,吐艳争芳,以似锦的身姿,竞相向人们展示着自己最美好的面颊及满胳臂腿儿的灵气。站在高处,望着这些缤纷娇艳的花儿,我想到了几个月后,被盛夏骄阳照耀的树枝上金光灿灿的杏子,以及浅绿色间或泛白光的桃子,又想到盛夏骄阳下,已经为数不多的手持镰刀挥汗如雨“做腰”的麦客,复又想到盛夏骄阳下,母亲走线时的铁杵、木桷、颈子、篦子、升子,还有来来回回的脚步以及汗珠子……
收回冥想,呵,明日清明!走,到桃园杏园捡一篮花红,把对母亲地思念揉进花蕾、花蕊、花瓣,掘地三尺埋进母亲的坟茔,祈愿母亲在她诞辰一百周年的时候与我同做一个梦——不思量,永难忘!
@庞晓飞,男。有散文、诗歌在报刊及网络平台刊发。出版诗歌集《你是永恒的新娘》、《芒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