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首长王争的女儿西西给我寄来她父亲出版的回忆录《戎马生涯》,记述了王争从战士到军长的革命经历,令我激动不已。虽然我参军时,王争就是师长,在新兵的心目中,师长已是很大的官了,我们只能仰视他。后来我成了老兵,又调到师政治部工作,由于他是军事主官,不属于他直接领导,因此工作上少有接触,而仅有的几次短暂的接触,又由于我的性格拘谨,失去了和他交流的机会。不久他调到军部,我也复员返乡,从此失去联系。看了他的回忆录《戎马生涯》,除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那部份战斗经历外,他在和平时期领导的战备训练,我都亲历过,读来十分亲切,和他在一起相处的点点滴滴,便像珍珠一样串连起来。
我刚到部队时,分到炮兵团,和师部仅一墙之隔。那时我很喜欢文学,空闲时间爱去图书馆,由于团部的图书馆没有师部的藏书丰富,便常去师部图书馆借阅。我意外地发现,师长也常来这里,这令人感到惊讶:作为一名军亊主官,他怎么也会对文学产生兴趣?并且我还注意到,他借阅的书藉中竟有外国名著,这使我更难理解。我知道他们那一代在战争时期入伍,大多没有上过学,或者文化程度很低。我从《戎马生涯》这本回忆录里,这才知道王争在家乡念过小学,在抗日战争爆发不久,年仅13岁的他便在山西参加了薄一波领导的“山西青年抗日决死队”。后来这支部队在解放战争组建为14军,从北打到南,历经百战。在淮海战役中,他任营长,带领部队,直插敌人军部,打乱了敌军部署,身负重伤,仍指挥战斗,被评为战斗英雄。
在和平时期,针对境外敌对势力,我师一直担任总参战备值班师任务。根据山岳丛林作战特特点,部队又强化山岳丛林作战训练,为后来的“中越边境自卫反击作战”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被中央军委命名为“丛林猛虎”称号。王师长对部队训提出“从严、从难、从实战”的要求,一切从实战训练部队。有一次,在观摩炮团榴炮营实弹打靶时,有门大炮三发三中,当班长以为会受到表扬时,王师长却给评了个不及格。王师长指出:“你虽然三发三中,但你炮位选择不正确,没有任何掩体,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你发射笫一颗炮弹时,马上就暴露了目标,容易遭到敌方的反击。”后来,我写了一篇报道发表在军报上。
山岳丛林作战训练的艰苦,是常人难以想见的,就连有过战争经历的部队领导,也不相信在热带丛林里行军,一个小时只能前进一公里。当他们亲身体验了这种训练,这才明白,在山高林密的原始森林里,林间长滿了荆棘和藤蔓,部队每前进一步,都得靠人砍出一条路来。这是一条用鲜血和汗水开辟出来的小路。这种训练,为后来制定“中越边境自卫反击作战”方案提供了依据,这也是我从王争的回忆录中看到的。1965年雨季,我隨全师部份连、排干部参加的为期一个月的“三无三定(无道路、无村庄、无向导;定时、定点、定路线)”训练,也被称之为“适应性生活锻炼“,由于热带雨林山高林密,后勤补给困难,但林中生长的野菜和动物可以利用,因此探索部队在后勤补给不上的时候如何生存?便成了训练的重要课题。当我们走进遮天蔽日的热帶雨林里,林间雾气迷漫,光线阴森幽暗;树叶上挂滿了干蚂蝗,从衣领掉进脖子里,拍掉后滿背是血;脚下铺着厚厚的腐败的落叶,冒出的气泡发出恶臭,许多人被中毒感染,行走艰难。尽管我们帶着干粮,但那是在万不得已时才能享用,整个行军都是靠野菜和打猎为生。这使我不禁想到抗日战争时期,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由于自然环境恶劣,非战斗减员竟高达5万人,葬身在茫茫的热带雨林之中。这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艰苦的岁月,也是我最难忘的一段经历。
训练快结束时,集训队大队长找到我,说王师长想听汇报,他和指导员还得帶队伍,走不开,要我下山汇报。我只身走出森林,来到孟定坝,找到师部所在的农场,在路囗就碰到王师长,我向他行了个军礼,他并不答话,两只眼睛只在我的身上上下打量着,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过了一会,他才皱了皱眉说:“你看看你这身军装,你在森林里,没有老百姓,穿得隨便点没有关系,到了这里,老百姓多,要注意军容风纪。”我这才注意到我的军装,在穿林训练,已被树枝和荆棘划破,到处都是破洞。我感到有些委屈,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我想起了还在森林里的战友,他们跟我一样,在这次训练中,餐风饮露,披荆斩棘,军衣也是千疮百孔。王师长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声音也变得柔软起来:“別哭了,赶快到会议里去汇报,有总参的首长在等着。”我才明白队长为什么急着要我下山。另外,当参加这次集训的干部战士回到各自的连队,立刻补发了一套新军装,我感到我的眼泪并没有白流。
农场的会议室很简陋,一张方桌四面摆着长条木櫈,靠壁的位置放着一些竹椅,首长们散坐在各处。因为天气闷热,大家都穿着衬衣,看不出军阶来,我因生性腼腆,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首长,心里难免有些紧张,甚至不敢抬头来。虽然我不善于总结归纳问题,但是我擅长讲故事,本来我主动要求参加穿林训练,也是为了收集素材,在丛林生活的日日夜夜,战友们为了崇高的信仰,战胜了生命极限的挑战,一个个生动的故事,像泉水一样从我的嘴里涌了出来,这些故事显然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当总参的首长回到北京后,立即派出八一电影厂的摄制组来到这里拍摄军教片《丛林生活》,这个摄制组曾拍过《地道战》、《地雷战》,足见总参对拍摄这部影片的重视,我也作为撰稿人参加了这项工作。同时,我写的散文《丛林生活散记》也发表在《边疆文艺》上。
当我们在与世隔绝的森山密林中拍摄电影时,由于武斗升级,交通中断,我们看不上报纸,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半年后拍摄完成,我们回到临沧,发现世上已发生翻天复地的变化。由于云南地处边境,又面临“援越抗美”前线,为了社会稳定,全省实行军事管制,王师长被派去临沧地区当军管会主任,我也被他要去在军管会宣传组工作。有一天下午,保卫科科长气急匆匆地走进我的办公室,对我说:“王师长到茶厂去了,他的警卫员现在找不到,他是一个人去的,你赶快去陪陪他。”说着,塞了一把手枪给我。我知道所谓的“陪”,实际上是当警卫员,但我很乐意。我追出大门,见他一个人在前面慢慢走着。从军管会到茶厂大概有五公里多路程,又是偏僻的山路,临沧地处边陲,时有敌特活动,现在又是“非常“时期,如果被人拦劫,那是很危险的。临沧没有什么工业,茶厂算得上是当地最大的企业……他一定是临时想到什么重要亊情,急着要去了解情况,竟不顾个人的安危。我追上他,和他并排走着,这是我和他单独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我本想向他汇报一下我的思想和工作,但见他一路沉默寡言,忧心忡忡,分明能够感受到他身上的压力,便不敢打搅他。
后来他调到大理军部,负责整个滇西片的支左工作,不久传来他犯了错误,身陷囹圄的消息,那时领导干部被打倒的事经常发生,大家也都见惯不惊,但毕竟是一个熟悉而尊敬的领导,我心里难免有些担忧。不久我也复员返乡,我以为今后再也见不到他了。1971年“9.13事件”后,我出差路过部队移防的驻地开远,顺便去看望战友,住在招待所里。有一天我路过操场,见他独自在操场上散步,便向他走去,想向他行个军礼,但又担心他认不到我了,正在犹豫,他却一声喊出了我的名字,这使我十分感动。在交谈中我才知道,他已平反昭雪,正在等待重新安排工作。当晚,他派他的夫人蔡大姐到招待所看我,并送来许多云南的土特产,让我深深感受到部队的温暖和老首长的一片深情。
在我读完他的《戎马生涯》一书后,我才得知,1979年1月,总政已决定调他到二炮某个基地任副司令员,他正在北京准备赴任,突然总政又收回调令,要他立即返回昆明,并说已买好了机票。他赶回昆明的笫二天,昆明军区司令员杨得志召见了他,对他说:“因为要打仗了,我们向总部要求你回来,你有什么意见?”王争表示回来很高兴,并根据自己镇守云南边疆多年和山岳丛林作战训练的体验,大胆地向杨得志司令员提出建议,杨得志司令员釆纳了他的意见,在制定的作战方案中,扬长避短,取得了“中越边境自卫反击作战”的巨大胜利。
当战争结束时,我已调到《红岩》文学杂志社当编辑,许多作家到前线釆访,写出了许多优秀文学作品,其中贵州作家王剑寄给我一部中篇小说《纵深地带》,副标题是“献给我尊敬的王争将军”,引起了我的格外关注,虽然小说的人物是虚构的,但是塑造的人物一般都有其生活原型,我完全能够看出王争将军在战场指挥若定的身影。我向主编极力推荐,但王剑却一稿两投,上海的《收获》居然以头条的位置抢先发表出来,使我至今还感到遗憾。王争之所以受到作家们的尊敬,因为他不仅是位英雄善战的将军,并且他还是一个儒将,他热爱读书,喜欢和作家交朋友,他对我说过:“文艺作品对人有很大的鼓舞作用。“著名军旅作家彭荆风到重庆对我说:“我到前线釆访王争,见他枕头边放着《暴风骤雨》,我很惊讶,在战斗激烈的火线上,这样一位身负重任的将军还不忘文学,只能说明他的从容、镇定、胸有成竹。”这样一位善战又热爱文学的军事指挥员,作家当然愿意和他交朋友。我知道在他的作家朋友中,冯牧、寒风、苏策、彭荆风和他交往很深,至今在他家客厅里,还挂着冯牧赠送他的墨宝“天地有正气,人间贵书香”。
1986年,他从贵州省军区司令员的职务离休后,即带着夫人来到重庆,他首先找到我,要我通知在重庆的战友,他想见见大家。当大家知道老首长来了,都兴奋不己,他在士兵心目中,有着崇高的威望。来的战友中,多数他都不认识,有的在部队时,仅仅是普通士兵,甚至连他都没有见过,只知道他的盛名。但这就足够了,只要当过他的兵,不管职务高低,他都格外看重,视同手脚,见面时彼此十分亲热。他详细询问了大家在部队时在什么连队,复员后的工作和生活。他感慨地说:“你们这批1961年的兵,是建军以来笫一批有文化的兵来到部队,把你们放走了太可惜了。”
以后我到昆明出差,都会到干休所看望他,他虽然他离休了,但他不愿闲着,又开始上老年大学。他说很想把自己的戎马生涯写出来,但苦于写作水平不够。通过六年的老年大学的刻苦学习,阅读了大量的中外名著,提高了文学修养,终于完成了这部著作,留给后人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题图:滿江紅)
1987年和老首长相聚在原师部大礼堂(前排右3为王爭,后排左1为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