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老屋
文/南丰后人
在城市的喧嚣中沉浮了三十余载,时光的洪流悄无声息地改变了太多。新千年的曙光尚未暖透人心,父母却已相继离去,老家那承载着无数回忆的房子,也被连根拔起,徒留芳草萋萋的屋基,像是岁月沉默的叹息。
听父亲生前讲起,这座老宅始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那时候,日子清苦,一切都得精打细算。家中仅有三十元积蓄,却怀揣着建造房屋的梦想。木料是从生产队的集体山上获批砍伐而来,本村的表哥,身强力壮,仅凭一人之力,就将几百斤重的横梁从大山深处艰难驮回。姑父更是慷慨解囊,放弃了买仔猪的钱,全力相助。一家人节衣缩食,在漫长的期待与劳作中,终于搭起了那“硬三间”的泥屋。后来,随着姐姐们渐渐长大,家中经济稍有好转,又分两次补齐了原先空缺的两间边屋。这老屋,每一块砖、每一根梁,都凝聚着家人的心血与汗水,承载着一个家庭的希望与憧憬。
我 的老屋,静静地坐落于小山坡下、小溪边上。在那里,我度过了一段清贫却无比难忘的童年时光。记忆中的老屋,总是充满着欢声笑语。那时,来戏耍的小孩特别多,狭小的空间里整日回荡着嬉戏追打的声音,热闹非凡。每至除夕夜,老宅的屋沿上堆满了从后山砍来的柴禾,那是为烧岁火而准备的。年火熊熊燃起,映红了孩子们兴奋的脸庞,我们在火边奔前跑后,围坐在一起守岁。岁火通常会一直烧到元宵,那温暖的火光,不仅驱散了冬日的严寒,更照亮了我们纯真的童年。元宵过后,岁火渐渐熄灭,拜年的人也日渐稀少,孩子们纷纷背起书包上学去,老屋便又恢复了宁静,只有放学后,那熟悉的喧闹声才会再次响起。
老屋的房间光线昏暗,为了安全,窗户开得极小。那时农村尚未通电,阴雨天走进屋内,便得点上煤油灯。夜晚挑灯夜读或劳作,第二天早晨起来,鼻孔里满是炭黑。窗外是后山的崖壁,崖壁上生长着一片柴薪荆棘,屋后还有一片竹林,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不时有小鸟栖息在枝头,仿佛在好奇地朝屋内窥探。我在家中排行最小,夜晚睡觉时,常常会感到害怕。父母常常半夜起床劳作,每当我睡醒后,发现身边空无一人,恐惧便会瞬间将我笼罩,不是吓得把头深深钻进被窝,就是哇哇大哭起来。好在隔壁的姐姐总会轻轻敲着墙板,温柔地说:“别怕,我在你隔壁!”那简单的话语,如同黑暗中的一束光,给予我无尽的安慰。
岁月悠悠流转,那时的邻里之间,虽也会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口角,但大家都宽容理解,彼此帮助。分田到户后,村民们的生活渐渐富裕起来,不少人在老屋周围盖起了新房。而我家因条件所限,一直未能再建新房,老屋也在时光的侵蚀下慢慢冷清了下来。村里那些曾在老屋里追打嬉闹的孩子们渐渐长大,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在外求学或参加工作,老屋愈发显得寂寞。新千年的正月里,八十一岁的父亲在老屋里生病半年后,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此后,老母亲只能与圈养的家禽作伴,度过她孤独的余生。
为了让母亲不再寂寞,我常常劝说她到几个出嫁的姐姐家去玩。母亲去住了几天,回来后却满心忧虑,不是说鸡鸭少了,就是觉得鸡鸭瘦了。让她到城里住,我还特意让爱人陪着,可不到三四天,她就开始抱怨城里生活不习惯,心心念念着家里的老屋和小动物。她总是唠叨着:“老屋是要人住的!”母亲深知自己已如霜打的菜叶,不知何时便要离开人世,落叶总要归根,她的根,就在那乡下的老屋。于是,她又回到了那熟悉而又寂寞的老屋里。
然而,命运的车轮并未停下。就在父亲平静地走出老屋的第二年,母亲也患病了。尽管我们四处求医,全力治疗,却依然回天无力,母亲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共同的老屋。从那以后,大门上锁的老屋逐渐沦为堆放劳作工具和柴草的地方。无人居住的老屋衰败得极快,边房的屋瓦开始漏雨,厅堂上的厨板也逐渐松垮,几根孤独的横梁上,燕子也不再来筑窝。那几年,老屋的几处外墙出现了塌角,屋檐下不知不觉长出了茂盛的野草,像是岁月荒芜的标记。
前段时间,我踏上了回老家的路,再次走进那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屋基。只见周围杂草丛生,在左右邻舍一栋栋两三层楼高的新房中间,老屋基仿佛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已沦为废墟。我在老屋基上久久徘徊,观望,空地上竟然长出了一株株不知名的青藤,有的还开满了花朵,成团成簇,如锦如绸,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是一座隐秘的山水大观园。我不知道这些青藤是何时悄悄生长在老屋前后的,它们在这寂静的角落,既带来了一丝生机与热闹,又衬托出老屋的冷清与孤寂。它们见证了老屋的衰败,也目睹了小村日新月异的变化。
看着这些美丽的花草,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周围的新房如雨后春笋般越盖越多,而整个村庄老屋却越来越少,甚至渐渐消失。难道老屋与新房真的无法和谐共处吗?这一趟乡下之行,让我深切地感受到了历史与现代的激烈碰撞。倘若村中没有一座老宅,单看那清一色的新式楼房,谁还能找寻到小村的根基,又如何去感悟深厚地域文化的内涵?我不愿看到物质文明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是以割断历史文化传承为代价,那太过沉重,也太过悲凉。
如今,老屋终于拆了,我再也回不去的老屋哟。它承载着我的童年,我的家庭,还有那难以忘怀的岁月。它虽已消逝,但那些美好的回忆,却永远地镌刻在我的心中,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