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铃响“青蛙”来
史锡腾
一次出车回来,指导员把我及其他几位战友叫到连部,神色严峻地对我们说,因为工作需要,我们共有十个司机要调到师汽车营四连去,作为技术骨干去充实那里的实力,将刚刚从日本进口的一批车辆开动起来。

六团汽车连欢送调入汽车营四连的战士。前排左起:史锡腾、袁会耐、傅先和、欧阳国强、戴重仁、姜从义、单树培、蔡居通和张连泽(戴重仁当时是我们六团汽车连的副指导员。另有两位战友在外出车未参加)
原来铁道兵二师并没有汽车营,只有一个汽车连,其人员和车辆都是大大超编。1970年1月28日,铁道兵司令部发布了“调整部队编制”的命令,对即将回国的铁道兵二师进行比较大的整编,以适应从援外任务过渡到国内铁路建设的需要。有关汽车营的变化,除了将原有的师直汽车连扩编为两个连外,还要新建立三连、四连、五连,共五个连,并外加一个汽训队,负责培训新司机,以适应新的战斗任务需要。当时还未回国的七团和九团两个团直属高射机枪连,成建制地调入刚刚成立的师汽车营,作为基本骨架,整体改编成汽车营三连和四连,五连则是由师直高机连改编。
原来在越南操纵高射机枪的部队,连一个会开车的司机都没有,怎么把一个连的五六十台车辆开动起来?而且面临的道路不是悬崖绝壁,就是深沟险壑!于是,部队就从原有的各团汽车连调来一批老司机(其实有的并不老,大多是才单独开车不久的半吊子货),作为一批技术力量将车先开动起来。
我们十个人来到位于西安的西安财经学院,刚成立的汽车营就在那里驻扎。负责领导我们的,是刚刚提升为副营长的张佛楼同志。经过一个星期的政治学习,张副营长带领我们来到学校的一个操场,我们眼前顿时一亮:那里整整齐齐停放着几排崭新的车辆。宽大优美的车头,视野开阔的挡风玻璃,结实而耐用的后车厢,看起来都觉得这些车显得大气、漂亮。特别是车身上淡绿色的油漆加上水箱鼻子上的两个白色车灯罩,完全就是只可爱的大青蛙。后来其他连队的战友和见过或乘过我们车的人,都把它称为“青蛙车”。各车的车门、前保险杠和后车厢板上已经用白色油漆喷上了车号,车号的头几位是“亥1-XX-XX”。其中“亥”字是中央军委分配给铁道兵的车牌序号,第一位数字“1”表示铁道兵一到九师,如果是“2”,则表示是铁道兵十到十五师,再后面各位就代表各个小单位及车辆在连队里的序号了。仔细数了数,车辆一共是55台。想到马上我们就是这些车的驾驶员了,心中无比高兴。
等到张副营长做完长篇大论的战前动员,再将各台车的钥匙分别授给我们时,我们每个人的心情都无比激动,都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兴奋地打开车门。呀,这驾驶室里真气派,真漂亮!驾座是可前后移动上下调节弹性十足的皮座椅,一屁股坐上去,真舒服,不像以前开的旧车,坐垫早已坑坑洼洼,一不小心就被弹簧扎疼了屁股;仪表盘是两个大圆盘,里面油表、电表、水温表、里程表排列有序,十分大气显眼;方向盘周边的各种灯开关都集中在一根塑料杆上,不管大灯、小灯、转弯、变光都可以兼顾。更让人觉得舒服的是那带曲面的挡风玻璃,一整块安装在驾驶室前面,看出去几乎没有视力死角。现在有车的朋友看后可能觉得可笑:我们家的车不都是这样的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可是我们那个时代是1970年,比你家的车要早诞生近50年。你见过我们以前开过的旧车吗?

开上了崭新的五十铃
等到后来把车开上路,那车的性能更是让我们叹服。这是一款载重8吨的自卸柴油车。说到那时候的柴油车,都是屁股后面冒着黑烟,发出“嘎嘎嘎”的巨大声响,走在街上让每个行人掩面而逃的形象。可是这款车在怠速状态下只有轻微的“嗒嗒嗒”的气门响声,排气管里连一点青烟都没有,再一轰油,一阵连续匀称的“呜……”声,完全感觉不到这是一款柴油车,甚至觉得比师长乘坐的嘎斯六九都轻盈。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这款车的马力大,后来我们开着这款车上路爬秦岭,载重量是其他车的两倍,爬山的速度也差不多是其他车的两倍。我们从沣峪口上山,爬到山顶上的鸡窝子,30公里的路程要超上百台车,把那些落在我们后面的司机羡慕得不行。还有一个让我们特别称道的功能是,仪表板上有一个手拉开关,你下坡时把它拉开,它就通过控制电路和电磁阀将排气管堵死了,这样排气管中的废气排不出去,就起着阻碍汽缸中的活塞运动的作用,让汽车减速。这是一个对在山区行驶极其有用的设施,有了这个功能,在大下坡时,就不用频频踩刹车,也不用往轮毂上浇水(当时在秦岭奔跑的汽油车都在驾驶室窗外挂着一个水箱,下大坡时就打开龙头向四个轮壳上浇水降温,以防止刹车片被烧坏),这样不但减少了我们的不少麻烦,而且也延长了刹车片和轮毂的寿命。但是如果在下坡途中遇到障碍要踩刹车和离合器,或者需要加速前行一段距离踩下了油门,安装在离合器和油门踏板上的触点开关就会切断电磁阀的电源,使阀门打开,让发动机正常工作。
这款车是日本五十铃株式会社生产的,前面的车标是“ISUZU(五十铃)”,我们也称呼它们叫“伊仕兹”。后来在从西安到安康的路上,发现铁道兵部队开的车除了我们师和十一师有五十铃外,还有风冷的太脱拉,平头的菲亚特……都是大吨位的进口柴油车。说明那时为了修建襄渝线的需要,国家不惜花费宝贵的外汇从国外进口先进的车辆,足以显示出国家领导人对三线建设的重视。想到这里,我们不禁有了一种沉重的使命感,也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这台车开好,一定要为早日建成襄渝铁路而贡献自己的力量。
接到车后,我们首先做的事就是把自己的爱车梳洗打扮一番,先拉上水管子将满是灰尘的车身冲洗得干干净净,再用新领来的擦车布把它擦得光洁如鉴。那时没有上光蜡,否则也会把它打上一层蜡的。驾驶室里虽然已经够干净了,我们还是用抹布好好清洁了一番。再接下来,好像就没有什么事可做了:发动机亮锃锃的,上面一点泄漏的油污都没有,各部螺丝都是用电动扳手拧上去的,十分牢靠,水箱里装的是防冻液,不需要加水……对了,只是钢板弹簧两头和传动轴上有黄油嘴,还是要钻到车底去打点黄油。
一切都做完了,发动车吧!说起发动车,我们首先就想起摇把。以前我们开老爷车时,发动前先要用摇把活动半天,好让油底壳里的机油和齿轮箱里的齿轮油均匀挂到各部机件上来,然后再用摇把把车发动着,就是大热天也是如此。为了爱惜电池,上级规定冷车启动时只能摇,不能打马达,否则连长要把你骂死!可是现在面对的是柴油车,用摇把是摇不动的,虽然有摇把,但那只是在修车时用来对机件的位置用的。因此现在发动车,只要先把钥匙左转,让汽缸里的电热丝先给发动机燃烧室发热加温,等到指示灯亮了,再将钥匙右转,只听得“嘎嘎”两声响,发动机就“嗒嗒嗒”地启动了。真爽啊!
那天我们将车开出了财经学院大门,到西安偏僻的大街上去转了一圈熟悉车况。我开着车在路上慢慢行驶,忽然觉得路边的行人都张着大嘴巴望着我,我更是得意扬扬,只觉得十分神气!过了一会儿,我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回头隔着后视窗一看,我也张开了大嘴巴:原来这款车是自卸车,在变速杆旁边还有一个操纵杆,是用来升降车厢的。不知是接车时这个操纵杆就处在升车厢的位置,还是我收拾车时不小心拨弄错了地方,车一起步,车厢就升起来了,我就像拖着飞机场上下客的架梯在街上跑,难怪满街人都惊愕地看着我!
细想起来,这件事十分惊险。万一出门时碰到财经学院大门的上横梁,或者碰到大街上过街的电缆,那岂不是就要出大事故了?
不觉之间就到了6月中旬,天气已经热起来了,我们的运输任务也达到了高潮。南来的军车一列接一列开进西安西站,两个团加上师直单位近万兵力陆续进入西安。还有大量营具、机械和工程物资也接踵而至,都卸在西安西站、电缆厂等铁路支线。那些天,大量物资堆码在铁路线两旁,需要迅速及时地转运出去,否则下一车皮物资过来就没有空地可堆放。因此,我们的生活也没有了白天和黑夜的区别,什么时候火车到了,就什么时候赶赴车站倒运物资。不管是在西安西站还是在大庆路沿线各个国营大工厂内的货运支线上,都是灯光通明,人声鼎沸,成群的战士身穿旧军装改成的工作服在紧张装卸车。大量物资被从火车上卸下来,又被装上我们的汽车,还有更多的物资等不到汽车,就暂时被卸在铁路线两旁的空地上。我们的车一台台开进货场,在有关人员的指挥下,一台台倒到物资的堆码区,勤务连的战士们迅速将物资装上汽车,我们再将它们转运出去,经常是从下午一直干到第二天清晨4、5点钟,直到铁路线边上的货物转运空了,我们才能撑着不停下垂的眼皮,拖着疲惫的身体回连队休息。
到了6、7两个月,七团、九团及师直单位相继从越南到达西安,并进入陕南各地如石泉、汉阴、安康等地。他们先在这些地方完成两个月的整训,再在不同时间,沿着不同路线分期分批进入各个工地。
这段时间,大量人员和物资每天都要进入陕南,各个汽车连队的运输任务达到了饱和。当时我们汽车四连还没有正式成立,但从各团和原师直汽车连调来的司机已经陆续到位,连队的车辆已经全部开动起来。每一天,我们都开着令人羡慕的五十铃在秦岭巴山里奔跑,起点是西安,终点是从石泉到恒口一线,没有星期天,没有假日,甚至没日没夜。由于车速快,载重量大,运输大型机械、粗大的圆木、成捆的钢筋盘圆等大件物资,都是我们的任务。圆木运到石泉交付水运,而大量的钢材、水泥、炸药、雷管等物资则先运到安康恒口镇暂时存储,等待恒紫公路修通后再运往工地。
说到运炸药,我们开始还有些恐惧心理,觉得车走在这么蹩脚的公路上,颠一颠碰一碰,或者想得更糟糕一点,万一车翻到沟里了,岂不要引起大爆炸啊!后来才知道,炸药如果不与雷管接触,哪怕就是用火去点也点不着,更别说颠颠碰碰了。只是要严格按照安全规章去操作,特别是不能将雷管或导火线与炸药混装。知道了这些知识,我们运炸药再也不害怕了。
又是一个大晴天,我们班几台车在班长的带领下满载着物资行驶在秦岭北坡。这是一段弯弯曲曲的大上坡,记得以前开着破旧的嘎斯经过这里时,汽车哼哼唧唧硬是爬不动,一路上去全是二挡。在这样的大热天,弄不好汽车还要发生“气阻”——汽油泵里面的汽油气化了,产生气泡,妨碍汽油被泵入汽缸,造成汽车熄火。但是现在我们可神气了,崭新的进口柴油车,爬起山来呜呜地,仅仅爬秦岭主峰这三十多公里的大坡,就可以连续超越上百台解放牌。当然在这么狭窄、曲折的悬崖峭壁上超车,也不是光靠车况好,不是吹牛,没有一点技术和胆量也是不行的。在这里再给读者透露一个小小的秘密:部队的司机可能都是这样,每天出车回来细想想一天所经历的各种险情,心中感到无比后怕,甚至考虑到明天不敢再开车了。可是第二天往驾驶座上一坐,方向盘一扶,油门一踩,又成了一个不怕死的程咬金,仍然是该冲的冲,该杀的杀,该超车的,就是在悬崖峭壁边上也照超不误。
可是今天情况好像有些不对,我的第一感觉是驾驶室里很热,虽然穿着汗衫,也热得直冒汗。我看了看水温表,不好,超过了80°C,快到90°C了。最近运输任务很忙,最近一直没有加水。要是以前开嘎斯,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那时每天出车前都要检查车的各部分情况:汽油加足了没有,机油够不够,冷却水够不够……可是现在这车太好了,水箱密封性很好,里面都是防冻液,一般不用加水。不知道为何现在有问题了。
在一个稍宽敞稍平缓的地方,见到路边沟里有水,我便将车靠边停下来,将引擎盖打开,先让水箱冷却一下,然后再提着桶到沟边打了桶水。回来后又坐在路边等了会儿,看看水箱的回水管已经不往外喷气了,也就是说水箱已经卸压了,这才去开水箱盖。
谁知道水箱盖一打开,就见到一股水携着蒸汽从加水口喷出来,飞得老高,然后又向我头上落下来。幸好我有所防备,急忙转头跑开,但水还是落到我的右肩后面的背上。我感到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痛。旁边的战友连忙帮我脱掉汗衫,但皮肤上已经烫出了一连串的水泡。
班长从后面赶过来,见到这种情况,知道我不能继续完成任务了,果断地拦下一台兄弟部队的回程车,将我送到西安323医院。
我从323医院出院时,二师汽车营四连已经正式成立,连队也从西安整体搬迁到了石泉。原来,在新调来的55位司机开着55台新车执行着紧张的运输任务之际,二师汽车营四连也在紧锣密鼓地组建之中。经过将近两个多月时间的整训和调整,一支新的连队诞生了。
不久,前期从各个汽车连调来的55位司机回归新成立的连队,并打乱原来的临时编制,连人带车重新分配到各个班排,由新成立的汽车四连统一领导。原高机连仅有五十几个人。现在从外单位调来50多位司机,30多位修理人员,连队一下子就扩大到100多人,人员增加了一倍多。原高机连的战友们对此又高兴又若有所失:高兴的是将来可以开上汽车了,失落的是,原来的副排长、班长、副班长都下位了,所有的这些“领导职务”一律由有技术的老兵担任。
连队成立后,立即由西安搬到石泉县,石泉中学里驻扎的部队彻底大换班:原六团汽车连已经移驻安康恒口,新住进来的是从西安财经学院搬过来的汽车营二连和四连。我出院后,不知道是因为我住院后车已经有人顶上去开了,还是因为连里领导有心照顾我,回来后便再没有要我继续开车,而是调我到车场当了材料员,住在石泉县体育场,为五十铃管理和采购各种配件。从此再也没有去开那五十铃了。在材料员这个岗位上我工作了三年多,直到1974年春天离开部队。

史锡腾:1968年3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先后在铁道兵二师六团和二师汽车营服役,曾赴越南参加援越抗美斗争和参加襄渝铁路建设。1974年复员后回武汉市,在湖北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现为武汉大学人民医院)工作。1977年恢复高考后进入华中师范大学物理系学习,毕业后回武汉大学人民医院搞医疗设备工作,2008年退休。
槛外人 2025-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