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味隽永 意象蕴藉
——姚泉名传统格律诗词阅读扎记
◎ 黄 自 华

【 导读
姚泉名,号涿庵,湖北武汉人。
中华诗词学会常务理事、乡村诗词工作委员会副主任兼秘书长。著有《奓湖轩吟草》《竹笑集》《涿庵集》《掬来一捧手如蓝》《王羲之行书集字春联》《曹全碑隶书集字春联》《颜真卿楷书集字春联》《全文注释版传世碑帖(十册)》等,主编《当代诗词论丛》《当代诗坛百家文库》《当代诗词创作与研究》《通韵新编》等。】
情景相生,朦胧空灵
晚唐司空图在《与极浦书》中曾借用戴容州(叔伦)的话来表述:“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这种由现实中的“蓝田良玉”在目光照射之下所蒸发出来的紫“烟”,则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虚像幻景。以此喻诗美境界,一语道破了天机。清人钱泳则认为:“太切题则粘皮带骨,不切题则捕风捉影,须在不即不离之间。”(《履园丛话》)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中的“似花还似非花”的那种处于“似与不似”之间的境界,便是诗美的某种不即不离境界。凑巧的是,佛家对诗词的美学境界也有同样的期待。佛家所谓不即不离,是相非相,只于牝牡骊黄之外,约略得其风韵。也就是要求审美距离适中,既不远又不近,恰到好处。譬若“雾里观花”、“水中望月”,站在“适中的距离”,朦胧中隐约看得见花,恍惚中依稀望得见月,迷茫中依稀望得见林。这其实是某种创造美学和鉴赏美学中的“审美期待”心理机制在起作用,而通过这种“审美期待”便会创造出某种“机趣所之,生发无穷”的“审美空间”来。
姚泉名有一首律诗《蔡甸嵩阳寺》:“山藏古刹秀如屏,一段晨钟云也听。半日偷闲学僧坐,松风洗得满头青。”就是一篇以实写虚,生发无穷,情景相生,朦胧空灵,新鲜美妙,能够让人引发殊多联想的作品,是一首虚实结合得很好的诗。所谓“实”,是诗中可以通过视觉、听觉等感觉捉摸到的部分;所谓“虚”则是指诗中所表现的,存在于人的思想意识之中的部分。换言之,就方法而言,详细为实,简略为虚;具体为实,抽象为虚;有据为实,假托为虚;有行为实,徒言为虚。就对象而言,景为实,情为虚;眼见为实,想象为虚;有者为实,无者为虚;显者为实,隐者为虚;当前为实,过去和将来为虚;已知为实,未知为虚等等。
传统格律诗词中,比较常见的艺术表现手法是体物托喻,比附象征。咏物诗词,不止于即物吟咏,更多是体物明志,别有怀抱。姚泉名的即景诗,也有不少是移情于物,托物明志,融“我”入物,化物为“我”,物“我”浑融,形神化一的艺术佳作。如“秋山入夜色全无,却把楼灯泼满湖。犹记来时峰转处,溪声醉得数枫朱。”(《宿梅红山》)开篇摇曳入题,“秋山入夜色全无” 接着“楼灯泼满湖”衍生出满湖秋色的意象,最末一句“溪声醉得数枫朱”更是神来之笔。全诗人与景、物与情,在不即不离之间,咏物而不滞于物,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这首诗从“离形得似”到“境生象外”,从而使诗人在客体中关照了自我,完善了自我,充分体现了“美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审美原则。
一首好诗的意境,大都是“欲露还藏”的。所谓“欲露还藏”,实际上是“欲抱琵琶半遮面”,藏中有露,露中有藏。若从诗学的创造美学与鉴赏美学双向关照来审视,创作者总是像躲迷藏那样挖空心思,千方百计地把“象外象”巧妙地安放在“象内象”中的某个隐秘之处,让它和鉴赏者保持适当的“距离”。鉴赏者则又像去捉迷藏那样,从“象内象”中所流露出的若干蛛丝马迹的暗示与诱导中,发现破绽,找到突破口,从而三回九转、曲径通幽地发现所要寻觅的目标。而当鉴赏者一旦发现所要寻觅的目标,则如登高回望,豁然开朗,从而获得了难以言状的审美愉悦,也就从“象外象”里体悟出其“味外味”了。在姚泉名的部份古典诗词中,同样也有“欲露还藏”的诗词,如《水调歌头·游知音故里蔡甸》“寒雨一朝霁,煦日九真新。山南山北风色,草树已知春。解得鸣莺数阕,醉了流泉几叠,石径野游身。蔡甸河山好,款待五湖宾。沧江畔,连嶂里,有知音。瑶琴一抚心折,佳处共欣欣。何事绝弦挥泪,莫若调丝弄管,肯信子期存。细看眼前客,都是动心人。”诗人寻求知音的期盼隐若可见,但又不直接外露,而是通过“流泉”、“ 瑶琴”等景物引发呈现。
传统格律诗词中的所谓曲与直,是诗人表达感情的两种方式。“曲”是婉曲含蓄,“直”是直率明了。一般来说,诗人心情平静时,喜欢含蓄委婉,感情激动时,便直吐为快。在现实生活中,作者的思想感情常常是复杂变化的,因而在作品中总是兼用曲与直两种手法来表情达意,力求做到曲直互补,妙合其心。姚泉名的《自遣》“小街楼屋岂离群,邻舍炊声日日闻。膝懒功名如大隐,颊沾绯紫是微醺。家风有律何须我,国事无言且任君。看罢梅花还看菊,菊残梅落看浮云。”就是运用的以曲为主,曲直兼用,咏物抒怀的艺术手法。他写“小街楼屋岂离群”,“膝懒功名如大隐”,曲折隐秘地表达了自己内心的迷茫。显然,曲折与直率的运用,与诗人的心境密切相关,确实耐人寻味。
凝练精警,含蓄蕴藉
诗是语言凝练的艺术,又是诗人抒情言志的形象载体。诗究竟怎样才能做到凝练精警、含蓄蕴藉、诗味隽永昵?我以为,诗人必须先从艺术构思和思想内容入手,而后在立意选题谋篇布局以及修辞诸方面运笔,从“炼”字上殚精竭虑狠下工夫。不论传统格律诗词还是自由体新诗,它们都是诗人使用汉语言一个单字、一个单字经过艺术拼凑和精心安排,而后组合成词、配搭成句、编织成篇的心血结晶。所以说字、词、句是构造诗词的主要艺术手段和第一语言要素。写古典格律诗词,首先要深思熟虑,如何妙用“汉字联组”,其中特别要刻意研求形容词、动词、副词的锤炼。
姚泉名遣词造句的功夫颇深。在传统格律诗词创作实践中,姚泉名对前人关于诗词炼字的道理,不仅领会到了其精髓,而且也运用得出神入化。他的《黄陂山行》:“坐看村头流水去,青山簇簇抱云来。”万物静观,青山抱云,意象独特,意境幽远。诗中“抱”字,平中见奇,炼字极妙。而“先月亭前午日闲,蝉声起伏碧涛间。柳丝篦净南风好,隔岸湖烟捧出山。”(《先月亭》)中的“捧”字,也是喷珠吐玉、缀采镂金,堪称“诗眼”的精粹好字。炼字不仅要宏观地对整首诗的语言进行干锤百炼,力争做到“句中无余字、篇中无长语”,而且还要微观地锤炼出“言简意赅”,“语近情遥” (姜夔《白石道人诗说》),堪称“诗眼”的警句佳章。诗人诗论家们对于炼字所提的这些看法,积累了无数诗人多年加工提炼诗歌语言的规律性经验,具有很高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虽说他们提法不一,各有侧重,但总的都是为诗贵语言高度精粹凝练,含蓄蕴藉,富有形象性、包容性、独创性和节奏鲜明、声韵谐美的音乐性等特色的完成所作的理论概括和实践总结。
姚泉名在古典格律诗词创作中,恐怕从来没有忘记古人的教诲,所以他也特别注意炼句。你看他的诗句“白云不管伤心事,漫逐清溪绕野村。”(《龙眠山觅张英墓址有作》)句法婉曲不直致,藻艳不枯萃,溜亮不艰涩,轻俊不重滞;“粉壁生苔店名淡,石街过雨辙痕深。”(《游孔城老街》)温雅而不激烈,细腻而不粗率,芳润而不噍杀,篇中工到,气韵清高深渺,格律雅健雄豪。又如“一园嘉树来春蝶,半亩清池候晓星。”(《谒张居正墓》)自然而不生涩,意常则造语新巧,语常则倒换新奇,炼字炼句,均能避俗去粗、精择活炼,求新求雅。再看《西山武昌楼》:“楚天云锁武昌楼,倚藉山形瞰鄂州。两岸人烟依故垒,一江风浪散轻鸥。中原气象尘埃落,大帝宫台树色浮。战伐当年争胜地,只今突兀慰闲游。”新采不而陈腐,摆脱而不堆垛。古代诗论说“我本生曲,而使人歌之,容易上口,言音调也。一调之中,句句琢炼,毋令有败笔语,毋令有欺噪音、精以成章、无遗恨矣。”当然,如果一味雕章琢句,刻意追求新巧,往往意逆情悖,使得诗句“外腴中枯”,倒反而索然寡味了。
炼意更为历代诗家与诗论所强调。意,是指诗人对生活的新颖、深刻、独到的发现、理解与评价,创作中通过巧妙的构思和精炼的语言表达出来的情志。换句话说,意就是诗词作品中的主题思想,亦即诗人的立场观点、思想感情、道德修养、政治倾向、生活态度和艺术情趣的集中反映,也是诗人对生活万象浓缩、提炼、熔铸并使其高度升华的结晶。姚泉名的传统格律诗词如《临江仙·游麻城致美人剑犁园耕夫枫叶流丹诸友》:“岂任春工随意去,吟鞭东指麻城。碧山无数笑盈盈,偕君桥外立,举水照人清。见说龟峰花最好,登临恰未苏醒。追春到此算吾赢:危巅云拭汗,春落半山亭。”陈字见新、朴字见色,创造了独特的诗意诗境。又如,《贺新郎·与邾城诗友涨渡湖湿地观鸟》“水色澄如璧,漾鳞文,东风尚浅,漫吹新荻。莎草中分芳堤路,数骑游离郭邑。指顾处、春泥阪隰。丛树森森如堡砦,恁多情为尔朝夕惕。吾恐惹,避秦客。”这首词写的是极其常见的春景,但由于诗人对春的观察细腻,感受独异,因此姚泉名笔下的春才会与众不同。此词由于凝练精警、含蓄蕴藉,也便开拓了别出心裁的诗意。
辞采美、意境美是诗词审美特征的一个重要方面。文学批评家陆机在《文赋》中指出:“诗缘情而绮靡”,“其遣方也贵妍”。“绮靡”、“贵妍”,即言诗歌语言的辞采华美。刘勰也提出“自然会妙”和“润色取美”(《文心雕龙·隐秀》)是辞采美的两种基本形态。辞采美具有表情达意和创造形象画面的功能,是诗词形式美的重要方面,具体表现在双声、叠字、比喻、夸张、对偶、衬托、互文、用典等修辞方法上,以及炼字、锻句和炼“诗眼”等艺术要求方面。古今诗词名家都十分注重作品的辞采美、意境美。从姚泉名的古典格律诗词作品中,我们也能很明显地看到他学习古今诗词名家认真炼句造意,化平凡为神奇的创作精神,以及善于运用简洁、生动、形象的语言艺术来表达深刻的思想、充沛的感情和新颖的构思的努力。
怀古咏史 融“我”入诗
有人说:“中国传统文学中最大的抒情主题,不是爱,不是死,而是怀古之情、兴亡之叹”(余秋雨语)。又有人说:中国与英美相比,过去都善于感伤。但情况有所不同,中国多怀古与别离的感伤。西方因历史、地理情况不同,这两种感伤较少。怀古咏史诗是诗人在阅读史书或游览古迹时,有感于历史人物或事件的是非,以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历史陈迹为题材,借登高望远、咏叹史实、怀念古迹引发出对时局或自己身世的共鸣,或借古以喻今,或借古以讽今,达到感慨兴衰、寄托哀思、托古讽今等目的。怀古咏史由于多写古人往事,内容与思想大都比较沉重,感情基调一般都比较苍劲悲凉。中国古诗里的“以史为鉴”,除了一部分可以列为通常理解的政治层面的历史教训,其咏史的立场是基于国家群体意识;更多的咏史怀古是将历史“性情化”,个性化,让历史为“个人的文化生存”效力。所谓“个人的文化生存”,这里是指依据历史所能发展出来的“人性”和“人文”成就来为自己争取像“人”一样去生存的尊严和方式。
姚泉名的怀古咏史诗《诸葛城》:“古城湮没棘蒿间,径识村翁始睹颜。字漫碑残蚯蚓迹,墟空水打鹭鸶湾。拒曹有策烧江火,扶汉无功入散关。诸葛晚年难到此,风云不覆旧时山。”诗句凝重凄远。作者身临古地,追思古人,遥念诸葛亮一生,为他的业绩和精神所感动。诗人敬佩诸葛亮“拒曹有策烧江火”情系匡复汉室的伟大理想,叹惜“扶汉无功入散关”最后未捷先死的悲剧命运,对诸葛亮传奇性的生命历程,充满了哀思与痛惜之情。在苍茫的历史面前,姚泉名祭吊了诸葛亮的雄才大略,悲悼了诸葛亮生命的坎坷,同时也抒发了诗人对诸葛亮的崇敬之意和世事变迁的怅惘之情,其情韵丰蕴、意义深远。尤其值得称道的是,诗人并不满足于“铺陈终始”,而特别注意抒发自己的内心感受,使之与读者直接发生心灵的碰撞,产生强烈的共鸣和震撼。在七律《谒黄兴墓》中,“埋骨家山最秀林,元戎静下不平吟。吴钩带血十年败,汉土归宗百世钦。石冢无尘碑似剑,香枫有意叶如心。英雄几辈共君幸,万死犹能展宿襟。”诗人咏怀古迹时,用的是“古人即我,我即古人”的手法,把自己完全融入诗中,如水乳交融,浑然无迹。诗人谒黄兴墓时并非隔岸观火,或作壁上观,而是身临其境,“英雄几辈共君幸,万死犹能展宿襟。”风景依旧,人世沧桑,触景生情,借景寄慨。故感慨格外深切,意蕴分外深邃,情意特别真挚,余韵尤其深长,令人读之唏嘘叹惋。
“古道迢迢伴古丘,可怜陵树也无头。残碑细辨龙鳞动,宝像深含凤眼愁。华夏功名在江汉,乾坤忠义到春秋。重云欲雨神祠暗,护烛闲僧坐似囚。”(《当阳谒关陵》)诗人瞻仰凭吊古迹,感慨岁月沧海桑田,喟叹人生万古悲风。文短意长、含蓄蕴藉,令人回味无穷。“青山倚护午亭村,斗筑居前流水存。人家宅老风知径,宰相庭深燕识门。笔获天心勋德著,名连国典古今尊。宗臣未作浮云散,衮衮诸公哪有痕?”(《山西皇城相府怀古》)全诗开篇写景,篇末抒情,寄寓作者的伤心痛惜之情,兴废、盛衰之慨。末尾二句短小精悍,极有力地高度概括了封建社会的本质,充分呈现了诗人的历史理性,概括出了历代王朝更替的普遍规律,表达了诗人的一种怅惘郁闷的心情。这首诗内涵丰富,感情悲愤,精譬警策,并留有充分想象发挥的空间,引发读者的思考。我们再看另一首诗《过青岛康有为故居》:“红瓦黄墙海畔楼,楚人偶过不知游。万言谁读公车愤,百日何堪先帝愁。庙策天时难驭国,书生手段易抛头。暮年幸有隐棲处,解愠轩中忆五洲。”这首怀古之作则抒发的是“庙策天时难驭国,书生手段易抛头”书生爱国、义气抒愤,难以成事的惋惜之情,也是诗人对“百日变法”,中国知识份子勇敢走上历史舞台的深切同情。在这首诗中,诗人对康有为的形象评价适中,对“百日变法”的功过褒贬有度,字里行间蕴涵着浓郁的历史沧桑感。全诗警辟工整,垂戒千秋,句句精拔,字字如濯,怀古、论史浑然一体,形象感人,意义深邃,今人读之,掩卷喟叹。
诗人是自然之子,最接近那冥冥之中的神奇造化。美丽的山河,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与诗人内在的思想和情感相感染、相融合、相碰撞,往往会产生诗情,迸发灵感的火花。《毛诗序》道:“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对于祖国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姚泉名沉迷于此,陶醉于此,创作出涓涓诗歌之流。绵长的历史,悠远的文化无疑给姚泉名的古典格律诗词注入了一种别样的情趣,给他的心灵以不断的洗礼,于是感之于心,凝之于诗,真情流露,跃然纸上。总体来说,姚泉名的诗歌,语言质朴自然,明白晓畅,不事雕饰,返璞归真,但是细细品味,却特别传神,令人不忍释卷。尤其他的很多怀古咏史诗词,语言精练,意境深远,韵味深长,融诗词格律的完整性、抒情性、哲理性为一体,都可圈可点。
黄自华
作家,文学评论家。
曾担任《中国民族博览》常务副主编、《炎黄文学》执行主编。
出版有《批判的快感与尴尬》《荒漠之舞》《边缘喧哗》《自虐与狂欢》等10部文学评论专著。
出版《中国式狂欢》《饕餮之殇》等9部中国亚文化研究著作。
还出版《青山蝶变》《篱笆那边有酸甜的草莓》等长篇纪实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