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川

一

   林语堂的《苏东坡传》第二章写眉山，提到玻璃江、蟆颐山、石板路、荷花池、纱縠巷及苏宅，还有高大的梨树、池塘、菜畦、竹林......如数家珍，仿佛眼前。其实林语堂根本没有到过眉山，他是怎么知道宋代眉山的山川形胜和苏家老宅的呢？

     后来我读南宋范成大的《吴船录》终于找到了答案：

辰初，以小舟下彭山，己未巳到，与孥累船会。即解维，午后，至眉州城外江，即玻璃江也。冬时水色如此。方夏，潦怒涛涨，皆黄流耳。江上小山名蟆颐，川原平远似江、浙间。

城中荷花特盛，处处有池塘。他郡种荷者皆买种于眉。遍城悉是石街，最为雅洁。

范成大（1126-1193），字至能，一字幼园，早年号此山居士，晚年号石湖居士，平江府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南宋名臣、文学家、诗人、书法家，与杨万里、陆游、尤袤合称“南宋四大家”。宋高宗绍兴二十四年（1154）登进士第，累官礼部员外郎兼崇政殿说书。乾道四年（1168）出知处州。淳熙元年（1174）调任敷文阁待制，知成都府，任四川制置使。淳熙五年（1178）升任参知政事。此后相继知明州、建康府，颇有政绩。绍熙四年（1193）卒，累赠少师、崇国公，谥号“文穆”。有《石湖集》《吴船录》《范石湖集》等传世。

南宋孝宗淳熙四年（1177），范成大在四川制置使任上奉旨还朝。五月由成都启程，取水路东下，于十月抵临安（今浙江杭州）。他将沿途所见所闻辑为一书，即《吴船录》，书名取自杜甫诗“门泊东吴万里船”。

范成大在眉山，还记下了哪些轶闻趣事呢？先来看看范成大初到眉山，写下的一首七绝：

雨后蟆颐山色开，玻璃江清已可怀。

绿荷红芰香四合，又入芙蓉城里来。

雨后的蟆颐山林木青翠，玻璃江清波荡漾。令人心旷神怡，闻着满城荷花的香气，来到了芙蓉城眉山。过去，眉山也叫“芙蓉城”。

范成大抵眉山，当地官员士绅陪同他游览了环湖。他登上“草木蔽亏”，有些破败的远景楼，眺望眉山风光。徜徉于眉山人为纪念苏东坡“设对起文”的起文堂，前州守李石所建的元佑学堂。他记下了州衙后门有专烧陶瓷的窑炉；记下了军资库里有一水瓮，每月初一添一次水，至今不满不溢。最为奇妙的是眉山居然产荔枝，“荔子已过，郡中犹余一株，皆如渥丹，尽撷以见饷。偶有两柈留馆中，经宿取视，绿叶红实粲然。”范成大命人摘来装入礼盒，送给成都的朋友。朋友两天后回信说：“风露之气如新。”范成大高兴地把此事记下来，“以告好事者”。

范成大在四川做官时间不长，多有善政。他整顿吏治，招贤纳才，开办学宫，强化边防。通过免酒税，罢和籴，为蜀民解困，深得百姓信任与尊重。宋孝宗高度评价：“蜀民思卿如慈亲”。如今奉调回京，送行的同僚下属不少，其中就有陆游。

二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南宋文学家、史学家、爱国诗人。早年入试，受秦桧排斥而仕途不畅。宋孝宗即位，赐进士出身。乾道七年（1171）应四川宣抚使王炎之邀，投身军旅。次年与范成大相知。光宗继位后，升为礼部郎中。宋宁宗时主持编修《两朝实录》和《三朝史》，官至宝章阁待制。嘉定二年（1210），与世长辞。著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集》《南唐书》《老学庵笔记》等。

陆游在四川生活了八年，先后通判夔州（重庆奉节），入四川宣抚使王炎幕府，亲赴抗金前线南郑（陕西汉中），任职蜀州（四川崇州），嘉州（四川乐山），荣州（四川荣县）等地方官。被誉为“伟哉虞公，千古一人”的仁寿人虞允文任四川宣抚使时，曾推荐陆游知嘉州，被人参奏陆游“燕饮颓放”，未上任即被免职。后来被范成大收入门下，方免漂泊之苦。

陆游是苏东坡的“超级粉丝”，他多次来往于眉山，留下了许多精彩的诗篇，比如这首《眉州披风榭拜东坡先生遗像》：

蜿蜒回顾山有情，平铺十里江无声。

孕奇蓄秀当此地，郁然千载诗书城。

高台老仙谁所写，仰视眉宇寒峥嵘。

百年醉魂吹不醒，飘飘风袖筇枝横。

尔来逢迎皆俗子，龙章凤姿我眼明。

北扉南海均梦耳，谪堕本自白玉京。

惜哉画史未造极，不作散发骑长鲸。

故乡归来要有日，安得春江变酒从公倾。

那时的披风榭在环湖边上，清朝时才迁建于三苏祠。陆游热爱眉山这片土地，眉山优秀的民情风物也深深的慰藉着这位愤懑孤独的游子。陆游挥笔写下《眉州作》。

扁舟久不泛蟆津，常恐黄尘解污人。

烂醉破除千日懑，狂吟判断四州春。

汀州渐叹蘋花老，风露初尝荔子新。

便欲骑鲸东海去，胜游未忍别峨岷。

眉山山好水好风情好，当然更有好酒。陆游曾把眉山当地酿造的一款酒，命名为“玻璃春烧”。他有一首《醉中怀眉山旧游》：

劲酒少和气，哀歌无欢情。

故乡不敢思，登高望锦城。

锦城哪得去，仿佛蟆颐路。

遥知尊前人，指我题诗处。

我虽流落夜郎天，遇酒能狂似少年。

想见东郊携手日，海棠如雪柳飞绵。

陆游颠沛流离来到眉山，住进馆驿，仿佛回到了家。一日午睡后，随手写下《眉州驿舍睡起》。

平生百无能，一懒每自喜。

胡为八年间，逐食走万里。

声如盘汞转，人似炉丹死。

事君未免愧，富贵不如己。

雨余古驿凉，昼寐无错履。

澹然得高卧，睡思极清美。

心平了无梦，惊魇何自起。

尚嫌潦园蝶，肯做南柯蚁。

斜阳生木影，龙蛇满窗纸。

煎茶傥已熟，一笑问童子。

陆游两年三次到眉山，有时在府衙喝醉了酒，便悄悄溜出城，跑到城东的石佛院去歇息醒酒。作《眉州郡燕大醉中间道驰出城宿石佛院》：

玻璃春作江水清，紫玉箫如雏凤鸣。

漏声不闻看灺烛，侠气未减欺飞觥。

单车万里信有数，二年三过宁忘情。

钗头玉茗妙天下，琼花一树真虚名。

酒酣突作檀公策，间道绝出东关城。

清歌未断去已远，回首楼堞空峥嵘。

貂裘狐帽醉走马，陌上应有行人惊。

径投野寺睡正美，鱼鼓忽报江天明。

岷江发源于四川与甘肃接壤的岷山南麓，流经都江堰宝瓶口一分为二，内江水浇灌成都平原，外江水与内江水在眉山的彭山双江口汇合（张献忠沉银处）。岷江流入眉山后，地势开阔，水流平缓，波平如镜，故称玻璃江。陆游来往成都、嘉州，最喜欢眉山玻璃江。此次送别既是上级又是师友的范成大离川，陆游心中百感交集，写下一首《玻璃江》：

玻璃江水千尺深，不如江上离人心。

君行未过青衣县，妾心先到峨眉阴。

金樽共酹不知晓，月落烟渚天横参。

车轮无角那得住，马蹄不方何处寻？

空凭尺素寄幽恨，纵有绿綺谁知音？

愁来只欲掩屏睡，无奈梦中闻疏砧。

郎马蹄不方， 何处认郎踪？

其实范成大也舍不得离开美丽的四川，舍不得告别同僚和属下，舍不得经常诗酒唱酬的陆游，于是提笔写下《玻璃江一首戏效陆务观作》：

玻璃江头春渌深，别时沄沄流到今。

祗言日远易排遣，不道相思翻苦心。

乌头可白我可去，菖花易青君易寻。

人生若未免离别，不如碌碌无知音。

  陆务观即陆游。

三

送行的人热情不减，被送者不忍卒离，于是登舟南下，前往青神中岩寺。

壬午。发眉州。六十里，午，至中岩，号西川林泉最佳处。相传为第五罗汉诺矩那道场，又为慈姥龙所居。

登岸即入山径，半里有唤鱼潭。水出岩下，莫知浅深，是为龙之窟宅。人拍手潭上，则群鱼自岩下出。

——范成大《吴船录》

   苏东坡《送杨孟容》诗曰：“我家峨眉阴，与子同一邦。相望六十里，共饮玻璃江。”可见眉山与青神的相距六十里，苏诗与范成大的记载是一致的。中岩山山清水秀，自古被誉为“西川林泉最佳处”。登山半里有“唤鱼潭”，可知此处在南宋以前并不叫“唤鱼池”。范成大还记下一件异事：“两年前，有监司从卒浴其中，若有物曳入崖下。翌日，尸浮出江上。”

中岩山山不高而秀，所有岩潭亭院的榜书，皆为黄庭坚（山谷）所书。黄庭坚贬戎州（四川宜宾）时，常到青神探望亲故，所以多次来眉山，游中岩。

范成大一行登上三石峰，“平正如高楼巍阙，嶻嶪奇伟，不可名状。前二峰后一峰，如品字。前二峰之间，容一径，可以并行。至中峰之下，有石室，诺矩那之庵也。”当夜，留宿山中“月出东岭，松桂如蒙霜雪，与诸人凭栏极谈，至夜分，散。”

这一夜，陆游有诗《晚泊慈姥岩》：

其一

慈姥矶头月，纤纤照酒杯。

素秋风露重，久客鬓毛催。

宿鸟惊还定，飞萤阖复开。

平生四方志，老去转悠哉。

其二

山断峭崖立，江空翠霭生。

漫多来往客，不尽古今情。

月碎知流急，风高觉笛清。

儿曹笑老子，不睡待潮平。

这一夜，范成大也有诗《次韵陆务观慈姥岩别》：

其一

送我弥旬未忍回，可怜萧索把离怀。

不辞更宿中岩下，投老余年岂再来。

其二

明朝真是送人行，从此关山隔故情。

道义不磨双鲤在，蜀江流水贯吴城。

范成大游览中岩山，还兴致勃勃写下一首长诗，诗名就叫《中岩》：

去眉州一程，诺矩罗尊者道场。相传昔有天台僧，遇病僧，与之木钥匙云：异时至眉州中岩，扣石笋，当再相见。后果然。今三石屹立如楼观，前两楼纯紫石，中一楼萝蔓被之，傍有宝瓶峰甚端正。山半有唤鱼潭，慈姥龙所居。世传雁荡大小龙湫，亦诺矩罗道场，岂化人往来无常处耶？

赤岩倚竛竮，翠逻森戍削。

岑蔚岚气重，稀间暑光薄。

聊寻大士处，往叩洞门钥。

双撑紫玉关，中矗翠云幄。

应供华藏海，归座宝楼阁。

无法可示人，但见雨花落。

不知龙湫胜，何似鱼潭乐。

夜深山四来，人静天一握。

惊看松桂白，月影到林壑。

门前六月江，世界尘漠漠。

宝瓶有甘露，一滴洗烦浊。

扪天援斗杓，请为诸君酌。

（第二天）早食后，与送客出寺，至慈姥岩前徘徊，皆不认分袂。复班荆，小饮岩下。须臾风雨大至，岩溜垂下如布，雨映松竹，如玉尘散飞。诸宾各即席作诗，不觉日暮，遂皆不成行。

——范成大《吴船集》

一众朋友饮酒唱酬，范成大亦奉献一首诗，惜别之情，跃然纸上。题目极长，几等于序。

慈姥岩与送客酌别，风雨大至，凉甚。诸贤用中岩韵，各赋饯行诗。纷然擘笺，清饮终日，虽无丝竹管弦，而情味有余。

山灵知我厌尘土，唤起蛰雷鏖午暑。

松风无力雨丝长，散作毵毵雪尘舞。

岩前悬溜珠簾倾，安得吹来添玉觥？

诗成酒尽肠已断，休唤佳人唱渭城。

甲申。早出山，至江步，与送客先归者别。放船过青衣，入湖瀼峡，由平羌旧县至嘉州，日未哺。自眉至嘉，百二十里，中岩其半途也。

——范成大《吴船录》

范成大顺流而下，前往杭州。陆游则逆流而上，回到成都。他们把隽永的诗文永远的留在了眉山这片丰饶而充满诗情画意的大地上。

2024年8月4日盐边

参考书目：

林语堂《苏东坡传》 张振玉译 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一版

 范成大《吴船录》 孔凡礼点校 中华书局2002年第一版

《范成大集校笺》 吴企明校笺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22年第一版

《剑南诗稿校注》 钱仲联校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一版。“东坡杯”清明征文大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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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年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