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把火车叫“铁长虫”,很喜欢乘坐。自我老家秦岭深处的的镇安县通了火车后,每年接送母亲,她都选择火车。小桌上放一包瓜籽,有滋有味地嗑着,同时欣赏内外风景。穿过隧洞如履平地,光明与暗影如手掌翻转,母亲大为赞叹:“人咋就这么能呢!”青瓦白房极速迎来又极速退隐,高架桥上的小汽车奔流不息,母亲又感慨:“共产党咋这么多钱呢!”我说妈呀你讲的不大全面,准确说法是人民勤劳辛苦挣了这么多钱,共产党管得好、用得好。
我出门也历来首选火车,行李箱也总是压一两本书。就坐稳妥后,取出书与茶杯。事实上自上火车至下火车,书没看过两页,干什么呢?喝茶上厕,车厢结合部吸烟;旁听旅客聊天,有意思了加塞伙聊,没意思了就自闭耳膜,看窗外村庄移动、森林后撤。
最喜欢的姿态是坐在卧铺车厢的走廊边的翻板凳上看外景,阅读流动的无字书,犹如次第展开的《富春山居图》。一个小站名闪过,名字很稀罕,居然读不出音。暂且默记,随后查字典。
绿皮火车如今只保留在少数地带,服务原住民,同时供人怀旧。当年的乘车景象记录在影像片里,比如拥挤与汗臭、逃票与翻窗、每停一站抬起窗子抓购烧鸡啤酒花生米……现在一概成了消失了的往事与青春。
有哥们提醒我坐火车前最要紧的准备是擦亮皮鞋,因为假使邻坐或对坐了貌美女人,她们准会害羞垂首看你皮鞋的。貌美女人为甚害羞?因为貌美而心慈,觉得那么多女人不貌美,偏她貌美便生出些许的多吃多占了的愧疚感,于是害起羞来。
自此火车出行,倒也确实把皮鞋擦得铮亮。却未遇艳半次,可见命由天定。两个朋友酒后讲述各自的火车奇遇,非亲身经历不能杜撰之独特细节,听得人心跳眼红。于是我将他人美事勾兑想象一番,成了《后花园》的开篇,写男女主人公火车艳遇传奇……这是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上海首版,不久出现盗版,随即北京再版。
古人云秦岭者,天下之大阻也。秦岭东西走向,横贯陕西腰部。过去到陕南汉中,火车须经过宝鸡后离开陇海线,爬越著名的宝成线过秦岭。西康铁路建成后,再去汉中就不用绕行了。
第一次乘火车由西康线去汉中,意味着安康到汉中这段路程,于我而言是全新景致。时值油菜花季节心猿意马,车停一站,窗外的市镇,那色彩与气味分外诱人,世间竟有如此宜人去处,在此生活是何等美好!火车移动后,缓缓晃过站牌名:汉阴。
绝妙的是不久后的2008年,即《后花园》首次出版年,我被派到汉阴挂职副县长,所谓体验生活。挂职三个年头,正逢经济高速发展期,吃喝风很是厉害,我有点撑不住,所以半数时间在西安,常代表县政府参加省上召开的会议。时间虽短,却收获不小,较深地理解了政权是如何运作的,以及不少的教科书里不会告诉你的见识,比如接待。上级领导要来视察,你得提前赶赴两县交界处恭迎,送别时依然送到两县交界处。还须提前打印哪些资料,考虑各种繁文缛节,届时看哪几个点,必须事先踩点预防意外;看毕吃饭都由谁谁作陪,地点与食谱选定,以及上什么酒水,都有一番讲究,不可马虎的。
挂职并不清闲,心理虽无负压,身子却如陀螺般旋转不休,单是各种会议就永远开不完。当然与正儿八经的县长比较,我还是闲散多点。于是出门走动,看了汉江两岸,巴山深处,安康汉中两市的十几个县,成了以后写作《群山绝响》里的自然人文素材原型。
赴任时颇为满足虚荣心,省委组织部宣传部及作家协会各派领导送货到汉阴,汉阴当地的三辆车先已等候在与石泉县的交界处。晚宴结束不必说,次日早点后我马上以地主身份送别诸位了。返回县府宿舍忽觉冷清荒诞,在汉阴没一个熟人啊!刚好刘炜评短信来问情况,就瞎诌了一首歪诗复之:
一过秦岭秀成峦,红雉掩映楚树间。
白云去留随天意,青山起伏因地缘。
我来旧景翻新貌,君倚老壶醉小轩。
有女如花夕阳里,夜月邀上汉江船。
刘是西北大学教授,诗人,现任陕西省诗词学会会长。他当时见了“翻新貌”三字,便调侃我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之政治雄心,并谐音淮阴侯绰号我为“汉阴侯”。我说刘郎你误读了,“翻新貌”是个审美现象,即汉阴还是那个汉阴,但在陌生人的第一眼里,自然是“新貌”啦。
汉阴是陕南名县,野沃林茂,是大书法家沈尹默的故乡。与西安隔一道秦岭,相距二百五十公里。当时县级领导各有专车,周末送我回西安,周日再来西安接去汉阴。途中问司机小吴:跑一趟油费过路费,加上工资、出勤补贴及住宿费,得多钱?小吴默想了一下,说:六百吧。当下吃惊,汗颜。
某天午饭后散步,径直走向县城南面的火车站,查看不同车次,票价也就三四十元。于是不再要专车接送了。火车上一茶一书,兼观风景,晃晃荡荡两三个小时就回西安了。没有能力给汉阴引进外资,也不能从省上财政要款项,那就不浪费为善。
专车接送不好的另一个原因是,担心司机长途驾驶犯困,就得不住地拉话讲段子。送我到家后司机返回,若是晚上,一直要等到深夜,接了司机平安电话才能安睡。还是坐火车爽快,低成本。
相对于飞机上的空姐,火车上的女乘务员何不叫地姐,或叫铁姐?空姐似显漂亮些,腰肢标准些,虽然有点僵直。她们微笑有度,一言一行模块化,如同复印机出品。倒是“地姐”声音响亮,风风火火,没啥禁忌。尤其快到某站时,嘎嘎脚步声走向厕所,掏出扳手锁厕门,不管现场有多少人排队,她都严守章法——当然这是绿皮火车年代的镜头。由于不断走动,加之抬臂稳行李、倾身扫地板,所以女乘务员的肢体灵活生动,若娶来为妻,定然把里里外外打理得体体面面。
男女乘务员一路耳鬓厮磨,大约生发不少故事,但我不了解没法写,只能饮恨一叹。我要说的是没有火车的现实是无法想象的现实,火车诞生之前的生活是匪夷所思的生活。
在摩肩接踵的候车室,相互目光全是质疑与担心、警惕与防范。但是一上火车,行李一放,眼神立即国泰民安了,看谁都像是看亲友看发小——足见火车是流动的乐土,是高枕无忧奔驰不息的平安家园。
2025年3月17日
应《人民铁道报》约稿
5月25日发表(被删改)
本文手稿结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