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那日,她把绣着并蒂莲的枕套浸入清水。胭脂红的丝线在涟漪中洇开,恍若三十年前烛火摇曳的洞房夜。记得婆婆曾说“鸳鸯要成对压箱底”,可此刻揉搓着褪色的锦缎,却觉那些执拗的对称像极了两株根系纠缠的植物——既已开过最盛的花,何不让它们各自随水流散。
蝉声最稠的午后,镜中白发再无需藏进染膏里。木梳卡在打结处时,忽然想起女儿出嫁前夜,也是这样簌簌落着青丝。铜镜右下角的斑驳渐渐漫过眼角皱纹,原来光阴蚀刻器物与容颜用的是同一种笔法。索性推开窗,让夏风裹着柳絮扑进来,白发与飞絮在斜光中竟舞成了流云。
秋霜初降时,药柜深处的紫檀匣终于见了光。二十三个青花小瓷瓶,装着陈皮、川贝、晒干的木蝴蝶,都是老伴咳疾未愈时她翻山采的药材。漆盒启封的刹那,苦香中忽然漫出雪夜煎药的记忆:陶罐在炭火上咕嘟作响,老伴裹着毯子画未完工的工程图,玻璃窗上的冰花将两个佝偻的影子融成一团暖雾。她把瓷瓶逐个埋进老伴栽的桂树下,覆土时惊觉腐叶下的根须早已悄悄连成了网。
冬夜围炉,开始给旧照片写注脚。“某年某月摄于某山”背面添上“石阶左侧有只偷食的松鼠”,“小孙子百日宴”旁补记“打翻的米糊在蓝围裙上印出月牙”。相册越注越厚,近三年的事却常记混月份。也罢,索性将钢笔与老花镜一并收进抽屉,由着记忆像宣纸上的墨痕般自由晕染。
晨起扫雪,她终于不再固执地铲尽每一寸冰碴。留一隅玉屑在墙根,看麻雀跳着画竹叶,听融雪顺着瓦当滴成断续的钟摆。檐下冰棱日渐丰腴,而我的影子正在廊柱间慢慢坍缩,如一枚被岁月反复拓印的闲章,边缘晕出毛茸茸的暖灰。
原来放下是抽丝剥茧的宴席,老去是月光晒盐的滩涂。当执念的瓷釉层层剥落,生命终于露出陶土本真的质地,那些细微的裂痕里,反刍着经年沉淀的包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