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质蕙心之二
文/丁鸿飞
爷爷南下后,因为有文化又曾经做过教师,于是就做了当时黄冈县的文教科科长,相当于现在的教育局局长,主抓教育工作。为了能摸清全县的教育现状,爷爷用脚丈量了黄冈县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解放初期新中国的政权并不牢固,不时会有土匪搞破坏,还有敌特分子时不时搞暗杀活动,县政府机关人员处于高度的戒备状态,甚至县政府还被迫搬迁过。不是说解放了,形势就是一片大好了,还是有残酷斗争的。接着就是热火朝天的“土改运动”“三反五反四清运动”。紧接着1954年南方又因为暴雨成灾,沿江地段出现多处险情,全县公职人员全力以赴抗洪保家,县政府因为处在地势低洼的团风镇被淹,县政府再次被迫搬迁至地势高黄州龙王山上。多年以后,我到了当年爷爷工作过的团风镇,在镇上老旧的建筑物外墙上,当年被淹的痕迹清晰可见,足足有一层楼那么高,可想而知,当年的洪水该有多么肆虐?后来爷爷说他当年参加抗洪抢险救灾,七天七夜不曾合眼,爷爷那时候正值壮年,精力充沛。救灾过程中,为了勘测堤坝爷爷险些丧命。因为工作异常繁重加之又是解放初期,国家对工作人员一律实行供给制,爷爷七年不曾回过家,音讯全无。
奶奶就那样在河南老家翘首期盼,日思夜想,盼啊等啊直到形势彻底安定下来后,爷爷才开始回乡探亲。奶奶是那个时代千千万万吃苦耐劳、无比坚韧的留守农村妇女的缩影。
奶奶是聪慧的,奶奶是心灵手巧的。奶奶会裁剪衣服,老家的街坊四邻有的想做衣服,都会让奶奶帮忙,奶奶每次都是有求必应。奶奶不仅会剪老式的大襟衣服,还无师自通地会裁剪当时新式的对襟制服。爸爸说那时奶奶不仅要做太奶奶的衣服,就连老外公老外婆、还有二舅爷的衣服奶奶也要做,因为老外婆那时年龄大了,眼睛不好使了。爸爸说他小时候穿的衣服都是穿二舅爷的旧衣服奶奶给改改给他穿的。奶奶纺花织布做新衣服都是先给太奶奶、老外爷、老外婆、二舅爷,最后才能轮到爸爸的。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里,能穿上一件新衣服都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多半只能在过年的时候添上一件新衣服的!那个年代做件衣服都得纺花织布,裁剪染色费工费时千针万线、千丝万缕才能做成一件新衣服,那得奶奶熬多少个夜才能做成一件新衣服啊!因为白天奶奶还得下地干活呢。哪里会像现在买现成的衣服穿啊!我二爷再婚后,因为各种原因,前面老婆生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叔叔因为亲妈再嫁,奶奶可怜他是个没娘的孩子,也会给他做衣服。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缺吃少穿,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没有粮食吃,树叶吃完了吃树皮,树皮吃完了就吃土。奶奶和爸爸甚至吃过“观音土”,据说那种土吃了会涨肚子拉屎都拉不出来的,那种刻骨铭心的饥饿,使得奶奶不舍得浪费一粒粮食。现在的人早就没有饥饿的记忆了,哪里能体会到种庄稼的艰辛?又哪里会体悟到粮食的珍贵呢?“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都不过是嘴上念念,都是不入心的。“观音土”太奶奶吃过,爷爷吃过,奶奶吃过,爸爸也吃过,那是几代人共同的饥饿记忆。奶奶常说的一句话是:好男不要分时房,好女不要嫁时衣,奶奶是有骨气的,奶奶渴望用自己的双手去实现自己对幸福生活的向往而不是坐享其成!
我小时候见过奶奶在临街屋里纺花,那个纺车现在还静静地放在老宅的角落里,织布机也在,当我四十多年后再次走进老宅院,再次见到那台织布机时,恍惚之间我仿佛又看到奶奶坐在织布机上娴熟地织着布,全身沐浴在阳光里,奶奶的周身都发着亮光。
犹记得每到过年的时候,奶奶都会蒸枣馍,那是一种艺术化的面食。记得奶奶仅仅用手和筷子就能让白面在她的手里灵动活泼起来,各种花纹各种动物的造型配上红枣,出锅后的馍馍氤氲在蒸汽里,鼻间充斥的是麦香和大枣的甜香,即便是隔了四十多年的光阴,我依然印象深刻。
奶奶是极讲究的人。我记得小时候,每次要去走亲戚或者要进城时,奶奶必会用木梳蘸着清水把发髻仔细地梳理好,头发纹丝不乱,再里里外外脱掉平时所穿的家常衣服,穿上干净的出门的衣服,即便那衣服不新,但是绝对是合身的利落的。我至今还记得有一次当奶奶换上了一件天青色的上衣从屋里走出来时,我充满诧异的盯着奶奶看了好半天,因为那一刻的奶奶跟平时穿着家常衣服忙碌的样子是不太一样,那天的奶奶显得那么的整洁干练。
在我依稀的童年记忆里,我跟着奶奶拿了鸡蛋去换盐的情景历历在目,还是那种粗盐、大颗粒的盐,现在早都见不到了。七十年代末的豫西农村,虽然都解放了二三十年了,但老百姓的日子过得依旧很艰难。
也许是为了给漫长的苦日子增添些许的盼头和希冀,奶奶曾经去找村里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算过命,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幽幽说道;“你是棵牡丹花,不会一辈子受穷的。欣他爹会带你出去享福的!”算命老人洞察世事人情,后来发生的事情果真应验了老人的预言,爷爷因为在工作上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业绩突出,深得领导和老百姓的好评,十三名县人大常委集体同意解决家属的户口问题,而这也终于结束了爷爷奶奶两地分居长达三十二年的历史,终于奶奶守得云开见月明,在太奶奶下世后,奶奶跟着爷爷去了南方,用奶奶的话说就是从此过上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日子。我相信奶奶在坐上开往南方火车的那一刻,她的心情是无比欢愉的,这么多年吃的苦没有白吃。而那年奶奶已然59岁了,而爷爷已经60岁,一甲子的岁月就这样无情流逝了,他们也终于能够长相厮守,互相照顾了。
记得我小时候,奶奶会炸了北方的麻叶片让我和弟弟挨家挨户给大院里的邻居们送去尝鲜,因为南方人多吃米饭,不怎么会做面食,而麻叶片即便是在北方,平时也不经常做的,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做的。麻叶片酥酥脆脆,刚出锅冒着热气,焦香无比,大院的邻居都说好吃得很!而我和弟弟楼上楼下的跑着送完了,才能坐下来享用美食。那个年月里,油都是紧缺的,大家都是买来肥猪肉炼油用来炒菜的,这麻叶片哪里是能经常能吃到的呢?我至今都还记得吃麻叶片时的齿颊留香,而在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今天,我再也没有当年吃东西时的高兴劲儿了。那时候我们的邻居是刘智汉叔叔和徐亚琴阿姨,他们是一对小夫妻,他家里做饭时碰巧没姜了没盐了没葱了没蒜了,都会到我家跟我奶奶要点应急,那时候的邻里关系处得都很好,不分彼此,热络得很,有时候奶奶干脆就让他们来我家一起吃饭,我们大家坐在一个桌上吃饭,其乐融融,亲密得就像是一家人。
后来爷爷离休了,奶奶搬到了干休所里住,因为干休所是刚建的,离市区很远,小县城那时也没有公交车,买菜很不方便,于是勤劳的奶奶开始了她的种菜生涯。开荒种菜养鸡,荒地里野草疯长,石头很多,开荒的艰辛是不可避免的,但奶奶为了能贴补家用,省点菜钱,那时家里孙辈们都在上学,负担重,工资低,奶奶是累并快乐着。奶奶是要强的人,她不愿意在家闲着,她要用她力所能及的方式来让这个家的日子能过得好点。我们隔壁的魏爷爷经常夸奶奶:“老王同志是个勤快人啊”。魏爷爷是河北邯郸人,一只眼睛在淮海战役中被打瞎了,记忆中他常常带着眼镜在门口拿张报纸离得很近的看报纸。因为同为北方人,魏爷爷也喜欢吃面食,但是魏奶奶是南方人,不怎么会做面食,奶奶深知个中缘由,只要是做面条或者是包饺子了,奶奶都不会忘记给魏爷爷端过去一碗,上面还特意放上黄澄澄的煎鸡蛋呢,让魏爷爷解解馋,我们两家关系很好的,那时候邻里关系都很融洽,不像现在人跟人之间的关系都很冷漠,门对门都不认识。魏奶奶有时候会包了南方的藕丸子送过来,奶奶总是说不能占人家的便宜,总是会再做点好吃的让我送过去。后来我们离开湖北的时候,魏爷爷神情黯然,后来听说他因为眼神不好,不幸从二楼楼梯上摔了下来不久就离开了人世,从我们回洛也不过才两三年的时间,每每想到此不免让人唏嘘不已。住在我家后面的李奶奶,因为有哮喘的毛病,不能做饭,就从老家找了个小女孩照顾她。日常生活难免会有点摩擦,李奶奶总是会跟奶奶诉说心里的不愉快,奶奶每次都是尽量解劝,宽她的心。
奶奶还是有胆识的。奶奶胆大心细,做事情不显山不露水,极有智慧。在那个特殊时期,我大舅爷因为曾经是省级劳模,又是村书记,在工作中秉公坚持原则办事,难免会得罪某些人,会损害到某些人的既得利益。后来报复的机会终于来了,在那个史无前例的运动中,大舅爷首当其冲被发难了,有人要抓住他,要把他往死里整,把人整死了可能还会给死者带个畏罪自杀、自诀于人民的帽子,让你永世不得翻身。人性中的恶是会在某个特殊时间发酵。要知道在那个异常混乱的年代里,打死人不但不会坐牢,甚至会罗织某些冠冕堂皇的“罪状”而让多数狂热愚昧不明真相的人觉得那个人的死是罪有应得,那个年代的理论在现在看来极其荒谬,但在那个特殊时期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正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大舅爷连夜仓皇出逃,实在没有可靠的地方藏身,大舅爷在深夜逃到了我家悄悄躲了起来。当时我家偌大的老宅里,就奶奶和爸爸两个人住,爸爸当时住校一周回来一次带点干粮。爸爸说大舅爷在我家里住了两三个月,就住在老宅的上房屋里,刚开始奶奶就连他都没敢告诉,怕小孩子口无遮拦泄漏了机密,奶奶可谓是把保密工作做到家了。后来风声太紧,大舅爷怕在我家住得太久会被发觉,才决定去外地。而大舅爷后来的逃亡之路充满了艰辛和危险。据爸爸说那天晚上他刚巧跟同学骑车去了舅爷的村里去看二舅爷。二舅爷当时刚刚得到消息,村里造反派要带人去开封抓我大舅爷,大舅爷的藏身之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被那帮人得知了,二舅爷正焦急万分无计可施之时,看到爸爸的二舅爷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连忙把事情说了,让爸爸即刻动身去给我大舅爷通风报信让他赶紧转移地方。爸爸当时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听说大舅爷有危险二话不说撂下自行车就抄近路直奔关林火车站,下了火车马不停蹄的找到了大舅爷说明情况,二人马上出门跑到火车站附近但没敢进站去买票,找了个犄角旮旯的墙根一直呆到了下午,觉得没有什么危险了二人才分手。大舅爷算是有惊无险地在亲人的帮助下又躲过了一劫。后来爸爸说那时候社会治安很好,没有拦路抢劫的,他自己狐身一人也不知道害怕就从庄稼地斜着抄近路去了火车站,多年以后,爸爸提起此事还是心有余悸,说如果当时你大舅爷被抓住,必是死路一条,会被活活打死的,因为正在风头上,那是1967年,正是运动的高潮。后来奶奶知道爸爸去给大舅爷报信的事后,连说外甥跟舅是最亲的了!事后得知,爸爸跟那些抓大舅爷人就差了一顿早饭的时间,爸爸下了火车一口气没歇就直奔了大舅爷而去,而那些抓人的,他们下了火车先去吃了早饭才去抓人的。也许大舅爷是命不该绝的,那时候大舅爷的孩子们都还小,二舅爷去救人目标太大,而作为外甥的爸爸则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后来奶奶觉得大舅爷常年出外躲避造反派们,如果住旅馆那花费太多,何况大舅爷又没有钱,这样子也不是个常法。后来奶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让大舅爷扮作养蜂人,这样可以掩护身份,即便到处游走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奶奶资助了大舅爷120元买蜂箱,在上个世纪的60年代,120元钱绝对是一笔巨款啊!记得上个世纪80年代初,妈一个月的工资才27元,那钱都是爷爷留给奶奶家用的钱,奶奶平时过日子很节俭都存着以备不时之需,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把钱用在刀刃上”吧?
多年以后,爷爷奶奶在涧西安了家,2楼窗户没有防盗设施,是大舅爷派人来给窗户上装上了钢筋。我们刚从南方回来时,因为房子没有装修好无法入住,我跟奶奶暂时住在姨奶家里。大舅爷让表叔给姨奶家里送了一袋50斤的面粉。后来奶奶住院的时候,年迈的大舅爷专门坐车去探望她80多岁的老姐姐。
作者、朗读者简介:丁鸿飞,微信名:飞雁,洛阳市人,业余爱好读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