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马蹄印
万木春
二姐告知我,五表妹已然离世好几年了。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被重锤击中,骤然间像是要停止跳动,实在难以接受这个噩耗。
五表妹是舅舅家的第五个女儿,虽说平日里我们交集甚少,但毕竟血脉相连,每次家人相聚时,总会不自觉地惦念起她,追问她的近况。
在我的记忆深处,五表妹永远是童年、少年和青年时的模样。
记得我七八岁那年,去舅舅家玩耍。五表妹手里拿着小柳筐,眼睛亮晶晶的,宛如藏着璀璨星辰,她兴奋地拉住我的手,带我前往她家附近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渠。我们在清凉的渠水中来回踱步,手中紧握着小柳筐,试图拦住顺流漂来的小树枝。彼时,我们玩得不亦乐乎,清脆的笑声在明媚的阳光里肆意飘荡。
十几岁时,有一次去舅舅家,不知缘由,五表妹与一个男孩起了冲突,继而扭打起来。出于本能,我不假思索地想要帮她,然而,那男孩身材高大的父亲却突然现身。五表妹反应极为敏捷,瞬间涨红了脸,撒腿便跑,眨眼间便没了踪影。而我,天生运动能力欠佳,落在了后面,被那名叫刘成才的大人一把抓住。他用力地摇晃我,待看清我并非舅舅家的孩子后,才松开了手。后来,我问五表妹为何打架,她眼眶泛红,委屈地说道,那个男孩叫她“五癞疤”,可她之前对那男孩极好,还帮他拔过猪草,没想到他却如此嫌弃她。
犹记得一个春日,五表妹来到我家。那时的她十六七岁,留着时髦的“日本头”,巴掌大的小脸,肌肤细腻得如同温润的美玉,身材纤细窈窕,无疑是个秀美的姑娘。只是,她总是习惯性地用头发遮住右脸颊,那头发之下,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恰似一弯月牙,那是她幼时被马踏伤留下的印记。而她的左侧脸,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长长的睫毛乌黑浓密,精致的鼻梁挺直秀挺,双唇如花瓣般红润。
五表妹在我家住的那几日,我们同住一室。她话语不多,吃饭时总是斯斯文文的,却时常独自坐在床边发呆,一声又一声的叹息,仿佛承载着无尽的哀愁。那时的我太过懵懂无知,竟嫌弃她老是叹息,还跑去跟妈妈抱怨,说她实在太烦人,就连半夜睡觉,她都在哀叹,吵得人不得安宁,丝毫没有体谅到五表妹作为一个毁容少女内心的巨大痛苦。那时的我,不懂宽容,亦不懂得理解与包容。自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来过我家。如今回想起来,满心皆是愧疚与懊悔。倘若当时我能懂事些,成为她倾诉的知音,或许她就不会再如此叹息。
时光如白驹过隙,匆匆流逝,五表妹结婚了,新郎是个瘸腿裁缝。听闻她婚后生活幸福,还育有一个可爱的女儿,随后便跟着丈夫回了四川老家。得知这些,我打心底为她感到高兴,毕竟她是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妹妹之一。然而,后来却听闻她离婚了,又回到了舅舅家。大表姐说她精神有些不太正常,在四川老家时时常发病,甚至拿着刀追杀丈夫,吓得丈夫和孩子四处躲避。我似乎明白了,五表妹终究是被脸上那道月牙疤痕压垮了。或许她的瘸腿丈夫并未真正用心去爱护她,而这段婚姻,或许也并非五表妹真心所求,不然她又怎会如此崩溃。
回到舅舅家的五表妹,被舅妈捧在手心里悉心疼爱。她无需做什么,只需安心吃喝,偶尔还会帮舅妈去地里干活,其实她是个很能干的人。后来,她的瘸腿丈夫前来接她,说女儿哭着闹着要妈妈,她满心欢喜地跟着回去,可没过多久又被送了回来。但只要和舅妈在一起,她就如同正常人一般,跟着舅妈生活,还帮着表弟干农活。
我在市里开了家教中心的时候,有一次走在街上,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映入眼帘。五表妹依旧留着日本头,依旧用头发遮着右脸,身着淡粉色上衣与白色裙子,步伐略显随意,低着头,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就这样径直从我身旁走过,竟仿佛不认识我一般。我忍不住叫了一声“五表妹”,可她毫无反应,只是自顾自地离去。我望着她那纤细的背影渐行渐远,心中满是怅然若失。
再后来,二哥回家告诉我,五表妹在街上出事流产,被送进了医院。医院询问市里的直系亲属,她说出了在政府单位工作的二表哥。二哥匆忙赶到医院,才发现是她。那时的五表妹身边站着两个男人,都争着要伺候她,可她自己却不知道流产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大表哥得知后,将她从街上带回家,送进了精神病院。
舅妈去世后,五表妹失去了生命中最坚实的依靠。兄弟姐妹之中,竟无一人能够接纳她、照顾她。后来,她被一个老光棍相中,然而结婚还不到两年,她便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年仅四十多岁。
五表妹的一生,从幼时被马踏伤留下那道月牙疤起,不幸的种子便已悄然埋下。那道疤痕不仅毁掉了她原本娇美的容颜,更成为她一生悲剧的根源。一个毁容的女孩,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还要承受外界各种各样的歧视,她的精神世界轰然崩塌似乎成了必然。
这几日,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五表妹。想起夏日午后,在渠边欢快玩耍的那个小女孩,她在阳光下,娇俏地笑着,娇嫩的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神情,每每忆起,都让我心疼不已。
这世上,除了舅妈是真心实意地爱护五表妹,其余人似乎都未能给予她足够的关怀。我本想谴责他们,可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做得够好呢?
我自己同样是一位长相平凡的女子,从小到大,也饱受他人的歧视,命运坎坷多舛。但我通过不断地向内探寻,努力找寻到了内心的平静与健康,成为了一个积极乐观的人。而五表妹,却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她的悲剧,难道仅仅是因为那道疤痕吗?还是因为社会对女性外貌的偏见,使得她在婚姻中无法得到应有的尊重与理解?她的家人,包括我自己,是否也因为对她的外貌有所忌讳,而没有给予她足够的支持与关爱呢?一个人的外貌,本就不应该成为她追求幸福的阻碍。
只有学会关爱自己的心灵健康,学会自我救度,人生才不会产生悲剧。当我修炼成心外无物,精神高度愉悦的状态时,五表妹已经不在了,我再说什么,都是苍白。

万木春,新疆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人。年轻时候有文章发表。多见《博尔塔拉日报》,作品《窗口》获过优秀奖。小说《无岸之舟》发表在《满族文学》头条。有诗歌散文发表在《杜鹃文学》断笔二十多年。步入老年,重追文学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