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伫立在安仁坊的遗址前,我的目光扫过这片土地,想要从那斑驳的泥土和杂乱的瓦砾中,找寻出往昔的影子。风,轻轻拂过,带着一丝怅惘,钻进衣领,也钻进了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搅得心中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咸,各种滋味交织,难以言表。脚下这片土地,曾经承载着杜牧家族往昔的无上荣耀,可以想像当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可如今,只剩一片荒芜,如历史的一声沉重叹息,默默见证着兴衰荣辱的更迭。
自杜牧的祖父杜佑溘然长逝后,杜氏家族便如那西沉的夕阳,光景渐弱,一日不如一日。元和末年,家境窘迫,为偿还债务,杜家无奈之下,只得将这座自开元末年便矗立在此的宅子,拱手让与他人。那些艰难的岁月里,杜牧与家人被迫四处漂泊,短短八年,竟搬了十次家。曾经家中的奴婢,或因饥寒交迫,倒在了命运的寒冬;或因难耐困苦,当面逃离,只留下一位忠心耿耿的仆人,带着百卷诗书,与杜牧一同在生活的泥沼中艰难挣扎。
杜牧,这位长安游子,一生辗转多地,仕途坎坷。他从宣州到黄州,再到池州、睦州等地任职,“江湖醉度十年春,牛渚山边六问津”,在异乡的土地上,他怀揣着“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的壮志豪情,却在岁月的颠簸中,尝尽人生的无奈与沧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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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的安仁坊遗址让我触景生情,自己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漂泊在外的游子,1979年,怀揣着对远方的憧憬与迷茫,带着好友陈长吟送给我的郭小川诗选、贺敬之的《放歌集》,毅然离开了长安。初到上海,落脚在宝山的大场,这里曾是战火纷飞的淞沪战场,长安的乡党张灵甫将军曾在此地与日寇浴血奋战,英勇无畏。后来,我搬到了吴淞水产路,不远处便是吴淞军港,那林立的桅杆、穿梭的舰艇,见证着时代的风云变幻。
时光匆匆,1984年,我带着母亲亲手缝的两床被子,和一箱视作珍宝的书籍,奔赴宁夏银川报到。在银川,老城的文化街与宁夏文联、歌舞团、京剧团、玉皇阁近在咫尺,我穿梭在大街小巷,感受着这座城市独特的风土人情,也在忙碌的生活中追逐着自己的梦想。1990年,在银川民族南街,我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两居室一厅,那是我在异乡扎根的小小港湾。然而,心中的抱负并未停歇,1991年,我在银川湖滨邮票公司门前,卖了邮票纪念币,怀揣着仅有的三百块钱和一包凝聚着心血的书稿,踏上了北漂之路,只为出版自己的图书,开启人生的新篇章。
在北京,我一路拼搏。1994年,我把家从蓟门桥的中国政法大学搬到新街口外的积水潭小西天,开始开办公司,在商海的浪潮中奋力前行。1996年,事业稍有起色,我在北京平西王府购置了两套别墅,一套用于办公,一套用作家居,生活似乎朝着理想的方向发展。但命运的脚步并未停止,1999年,我远赴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在异国他乡继续拓展业务,办公司、买房。起初,我租住市中心的公寓,后来有了自己的公司,便租下一处乡间别墅,在多瑙河畔的欧罗巴市场,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为了生活和梦想,中间又搬了几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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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漂泊,就像杜牧一样,在异乡的土地上闯荡,历经风雨。如今站在这安仁坊遗址前,看着眼前的断壁残垣,我不禁想起杜牧生命的最后,离开安仁坊时,或许也是满心的怅然与眷恋。一生的漂泊,归来时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家族的衰败,人生的起伏,都化作了他离开时那落寞的背影。
在杜牧儿时,这安仁坊可是热闹非凡。坊内多是勋官贵戚的宅邸,甲第并列,气派非凡。其祖父杜佑,身为一代名相,在这里接待过无数宾客,那时的杜家,门庭若市,何等风光。“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曾经的庭院,绿树成荫,夏日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在地面上留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孩童们的欢声笑语回荡在庭院的每一个角落。
出了家门,坊内最负盛名的当属荐福寺浮屠院。清晨,第一缕阳光还未完全照亮坊巷,常能听到那悠扬的钟声,“晨钟云外湿”,仿佛在悠悠诉说着杜牧家族的故事。走进寺中,古木参天,静谧清幽,让人的心也随之沉静下来。那高耸的小雁塔,历经风雨,见证了多少朝代的更迭,又承载了多少人的信仰与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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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再次来到这安仁坊,那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如潮水般将我淹没。我小时候曾经生活的家园、街道、商店,都已消失在改革开放的历史潮流中,眼前只有一片废墟与寂静。我闭上眼,试图在记忆中拼凑出曾经的人间烟火,可脑海中浮现的,却只是一片模糊的幻影。曾经的热闹与喧嚣,亲人与乡邻大多都消失了,如今只剩下我孤独的身影和这无声的遗址相伴。大多数中国人,不能透过别人的疾苦,审视自身潜在的危机;不能借着别人的厄运,思索命运暗藏的变数;只会看着别人的磨难,庆幸自己已有的幸福。我不禁感叹,岁月真是一把无情的刻刀,将曾经的美好一点点地磨灭,只留下这满目疮痍,让人徒增伤感。沧海桑田,不过是转瞬之间,那些曾经的辉煌与荣耀,都已化作了过眼云烟,再也无法触摸。
正沉浸在往事如烟的思绪中,突然眼前景象一阵模糊,待再次清晰时,我竟置身于一个奇妙的地方。这里有一座展馆,名为安仁坊遗址展示馆。馆内,通过诗、乐、衣、住、灯、茶等多元角度,以微缩模型和声光电等技术,全方位呈现出唐长安城的市井生活。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杜牧,身着长袍,在这坊内穿梭,时而与友人高谈阔论,时而独自漫步沉思;看到了其祖父与宾客们围坐一堂,高谈阔论,探讨治国安邦之策;看到了百姓们安居乐业,街头巷尾充满着烟火气息。
漫步在馆内,那一件件展品,仿佛都在静静诉说着大唐的故事。我看到了做工精致的唐代乐器,唐笙、箜篌、五弦琵琶、羯鼓、古琴……仿佛能听到那悠扬的琴音,在空气中回荡,“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仿佛能感受到古人在音乐中寄托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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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倒闭以后,我于2013年在二哥的劝说下告老还乡,在西安的渭河之滨买了一套住房,年轻时离开家,家是热热闹闹的家,晚年归来家是空荡荡的房子,一个没有亲人没有温暖的房子,关心我的人都已远去了,一个人的住处,还叫的家吗?
多少人,曾经和我一样年复一年地忙碌,初衷常常是:拥抱生活的美好,报答父母的养育,圆满家庭的温暖,陪伴孩子的成长。然而忙碌的结果,却常常是:与生活的美好失之交臂,在父母身边的时间屈指可数,对家庭的关怀日益淡薄,和孩子之间也渐生隔阂。就像杜牧一样,晚年回到长安,心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
恍惚间,眼前景象再次变换,我又回到了安仁坊的遗址前,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安仁坊的每一个角落,给这古老的坊巷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外衣。

在遥远的心灵深处,总有一片土地,宁静而深沉,她宛如一首动人的诗篇,那便是美丽的故乡。每当夜幕降临,月华如水,我们便会沉浸在一片熟悉而又遥远的回忆里。远去了,杜牧的安仁坊;远去了,我小时候的家园。千百年来,任何时候,任何朝代,官府衙门从来不缺牛人、从来不缺聪明绝顶,远见卓识的人。真正缺的只是好制度给老百姓带来的宽松的社会环境。
若无所牵系,更何所恋念?静静地坐在路边,我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眼前走过的行人,看不见一个过去的熟人,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这安仁坊的故事,能永远流传下去,让后人也能感受到它曾经的辉煌与沧桑 。可一想到这辉煌早已远去,沧桑却如影随形,昔日亲情阴阳两隔,叫一声妈,叫一声二哥,再也没有回应。心中又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苦涩,只能长叹一声,将这份复杂的情感,深深地埋进心底。
作者简介∶王浩若,字新民,号长安游子。文化学者,政协西安市第十五届委员会参政议政智库特聘专家,长安唐诗之旅课题组副组长,系列唐诗文化艺术馆纪念馆发起人,“为爱止戈”联合发起人,唐诗与杜甫研究会副会长,曾在东海舰队服过役,在电子研究所任过工程师,在京北漂,在欧洲做过倒爷,现从事唐诗文化公益项目。

作者在罗马尼亚西纳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