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身上的零部件开始不听使唤。这天，我正扛着摄像机忙碌，突然腰间“嘡”一声，双膝失去控制，直接戳到水泥地上，起也起不来，坐也坐不下去，足足在地上跪了两分多钟，才算缓过气来，然后匆忙搭车去一家大医院。
医院里排着长长的队伍，看到这阵势，我心里五味杂陈感慨颇多。以前从来对大医院没啥印象，这么大的医院我没必要来，头痛感冒外面的小诊所就解决了。没想到，人到中年以后必须来这里了。
焦急地排队挂号、拍片、化验、会诊，最后主治大夫说：“这是中年人的病，前列腺略为肿大，腰椎有些轻微变形。”
我焦急地盯着大夫问：“这病严重吗，怎么治，能治好不，大夫？”
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大夫，双手持着片子，抬了一下脸皮，从架着眼镜片的上边透出目光来，不宵地说：“这算啥病？几乎每个中年人都有这种病。不用吃药，可以回去了。”
我惊呼：“大夫，可是我腰痛。你看变行了，走路都歪着。”
大夫说：“你看是不是比刚来的好多了？咋治？活动活动就好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多锻炼，多运动。这种病不算病，没有特效药，医院里治不了的。”
我“啊”了一声，还有医院里治不了的？
大夫显得轻描淡写：“现在这病很普遍，来医院就医的人多了，都是这种结果，你‘啊’什么？”
“可是，可是大夫啊，我今天光拍片交各种费都花了一千五百元了？”
大夫斜瞟了我一眼：“中年人了，像你这种病太多，太普遍了。注意不要睡软床，不能坐软沙发，不能躺椅子上，坐要直，走要慢，不能剧烈运动，要爱惜自己！你先走。”
接着喊：“下一位。”
我还想问一下，但他已经给另一位病人开始问诊了。
我心想哪怕吃点药也行。这来一趟光检查就花了这么多钱，一片药也没吃上，身体咋能好了呢？”
走出医院后，确如大夫说的，我还真不痛了，变型的腰也慢慢地恢复直了。这真是奇怪死了，究竟有毛病还是没毛病？
我一个人，孤独地蹒跚在大街上。看着林立的楼宇和车水马龙的街道，烦躁倍增。心里不由地问自己，咋办？我的腰是真有病，还是假有病。如果真有病，我还年轻啊，上有老，下有小，正是年轻力壮时，是家里的顶梁柱啊！一天不干活，一天不奔波，就没有生活来源，哪能静下心来爱惜自己，我苦笑一下，一个贱人，一条贱命，却得了富贵病。
心里有鬼，问题就来了。
我心想，这大医院是看大病的，我这小病可能看不上治，我还不如找个小诊所看看。
有的小诊所里，会有从大医院退休的专家坐诊，说不定我运气好遇到对的人，把这个腰痛病给根治了。
于是就是多方打听，满大街搜寻。还真找到了一家中医诊所，果然坐诊的是某医院的一位专家。
专家给我号了脉后，说：“你这是腰肌劳损，西医专用术语，中医的意思就是肾虚……”这中医专家说得很准，他说的各种症状我都有，并且有的还很严重。于是我特别信服，就按他的药方取了中药。
草药量挺大，足足一手提袋，沉甸甸的，刷银行卡四千元。我想花这么多钱，肯定会有一个好效果吧！刚开始我还认真喝，按时按点地喝，可是喝上一段时间后，烦了。这药不好喝，喝得人心里烦，并且中药粉化水喝，如喝有怪味的粥，喝得人反胃。有些不爱喝了，但是还是坚持喝，想着喝完他总会好一点儿的。
喝了一个月，总算是把这所有中药粉喝完了。毛病是没有了，但是我心里则多了心事。这病是好了，还是没好。如果再犯了咋办？于是鬼使神测地给那位专家打了一个电话，说了说身体的情况。专家说，星期二我值班，你过来，我给你看看。
我又去了。不知为啥，我有了贪欲，这身体里，还有些不可告人的内隐秘密，看大夫能不能治好。而且突然，我心底的奴性思想被换醒，有一种想跪求大夫的想法。求求你一次性治好我的病吧！救人如救火，救助一个人，就是救助一家人。
大夫看到我着急和贪婪的样子，不知为啥他也有了非常人的举动，号了脉后，说：“这问题，不大了。但是你说的要治好那种难以启龄的病，我建议还是得再吃几幅好中药。”
我赶紧问这好中药什么价格，有什么不一样？
“最好的中药一幅要四万元，相对较好的中药一幅两万元，普通一点儿的一万二就够了。”他还特神密地压底声音说，“这四万元的中药，前几天一位企业老总吃了，效果特别地好。他还特意请我吃饭了。”
他看我还在犹豫，又说：“两万元的药也不错，像你这样的人，还是很有效果的。”
不知为啥，我突然开始反感这位专家，他相貌堂堂，却满身铜臭，已经失去了作为医者治病救人的高贵品质，完全学会了一套市场营销的高级话术，在推销暴利的高价药。我忍不住从嘴里冒出一句脏话：“妈的，老子就不治了，看你中医就是骗人的。”
这大夫明显受惊了，一脸错愕，又立马暴起，冲我咆哮道：“连药吃不起，看什么医生？我从医多年，就没见过你这号病人。吃不起药，还来看什么病啊？乡巴佬，晦气！”
不知为啥？我体内有了野兽的冲动，想打他一顿。
专家怕了：“你再不走，我报警了——”
我只好甩门离开。
贫穷还是限制了我的想像。我心里老想起从前村里的赤脚医生治病的场景，号脉后，吃一点中药就好了，那真是药到病除。总之我老记着村医的好，而讨厌现在这些所谓的大夫，把药卖得那么贵，有钱人才能吃得起，普通人就根本吃不起。
我开始产生了一种幻觉，总觉得，我不但身体病了，心里也病了。我需要治病，我需要良药和良医。我好像抑郁了。
我觉得我以前的脾气还是很好的，也不咋在乎钱，所以，我好像生活得很坦荡，有时候有种知足常乐的想法。为什么现在就心理失衡而开始愤怒了呢？
我的腰痛病没有好，在不断地加重。
一位做保健品的朋友知道了，说这病好治，吃点保健品包好。他还约我去参加他公司召开的保健品区域促销大会。
去了我才知道，我这位朋友能说会道，业绩好，已是区域大经理，手里管理几十号人和八十多家门店。
促销大会的氛围让我震憾，他们公司总裁在众人的簇拥下亮相，舞台的五彩灯光把这位微胖的总裁照耀的如明星出场一样。我朋友鼓励我和他们的员工及参会人员，为总裁欢呼鼓掌，场内掌声雷动。这家集团公司是专给老年人做保健品的，总裁这次来的目的就是引起当地政府的重视，在全省地市级推广老有所养的保健大社区项目，这是百年富民工程。
总裁在高光灯下分享他爆富的经历。他初中毕业后，走向社会，由于没有学历，处处找不到好工作，有一次他饿得几天吃不上饭，躺在沙滩上快死了，突然他灵感爆发，想出了一条“金点子”：给老年人卖保健品！接着他细说老年人需要保健品的诸多理由。他口才真好，现场掌声雷动。
接着出场的，据说是一位当红知名女主持人，现为这家公司的宣传部长。她讲总裁是一位天才企业家，他做的是一项造福中老年人养老工程，他是一位干大事、为人民谋富利的良心企业家。
演说一结束，就是万人采购环节。老年人争先恐后，把现场的各类保健品一抢而空。有人因为没有抢上而急哭了，我朋友跑过去抱起老人，给老人抹泪，安慰鼓励，说：“还有下次，你不必伤心。您有我这个干儿子在身边，哪有买不到的保健品？”老人终于破涕为笑。
我深受现场气氛感染，花钱采购了一些。我甚至希望他们快点儿把总裁所讲的“城市社区大健康大养老”搞起来，将来我老了去他们社区养老。
再后来，我的个人信息不知为何被好多人知道了。我身边的朋友，多年不见的老同事，还有孩子的老师，都以各种形式给我介绍各类保健品，还有治理亚健康的药。这些人平时都不显山不露水，现在纷纷露出了深藏在水下的另一个身份，每个人都在推销保健品，或者和推销保健品挂得上钩，总之，我断断续续地花了成十万元。孩子老师介绍的保健品不能不买，怕得罪老师；有钱的朋友介绍的保健品不能不买，怕他们看不起我；一些特殊圈子的朋友介绍的保健品不能不买，怕他们把我踢出圈子；身边熟人介绍的保健品不能不买，怕他们说我小气。老祖宗的人情世故，被西方学的管理体系灵活地运用到日常生活中，成为保健品企业快速赚钱的工具。
买着买着，我的银行卡透支了，再后来就上了就上了银行失信名单。
我很懊悔，年轻时拼命挣钱，年龄大时，拼命往身体上花钱，亚健康的绳索套牢了我脆弱的神经。
我的腰痛时断时续，根本没有痊愈。这种痛是一种深深的折磨，就像催命鬼一样。我发现自己掉进了一种亚健康恐惧圈，凡是与腰痛有关的产品、理疗我都想试一试。后来我买了大健康产业的理疗按摩椅和按摩床，这种床和椅子动辄上万元，款式五花八门的，我体验过都想买一套……
当这一切都没有效果时，我又回到现实，我想高科技的东西不起作用，还不如找家盲人按摩店试试，盲人总要凭本事吃饭，应该比较诚实的。于是我一次性充了五千元的会员费，每次按摩一小时，减少疲劳的效果还不错，比高科技的机器人按摩床和按摩椅效果好多了。身体好点儿后，我就不断地去挣钱，挣上钱就考虑加强身体调理，因为我不能倒下，这个家离不开我。
起先妻子是比较支持我的，让我把身体调节好，好出去挣钱。可是我对调理身体好像着了魔，挣的钱不断地花出去，家里的存款也淘空了，妻子就与我闹起了矛盾。面对妻子的不理解，我心生悲凉，有时候很想就此轻生。
她为什么不理解我呢？我是家里的顶梁柱，只要有一个好身体，才能继续挣钱呀，难道她不希望我身体好吗？我开始反感妻子，这样的女人，是真心对待自己的老公吗？
家庭矛盾进一步深化，我俩时常吵着离婚，有几次走到民政局的门口，又停下来了，离了婚一切不都回到了原点吗？我已年过半百，如果离了婚我的幸福彻底就没有了。我有些悔悟，不能因为我的这个亚健康，而毁了这个家庭。亚健康还不死人，有什么焦虑的呢？
这时新闻曝出国家查封了好多保健品公司，我注意到其中就有我那位朋友所在的那家。
我翻出自己吃过的那些保健品盒子，看着看着忽然感觉自己好荒唐。
接着福至心灵，一个念头冒了上来：我应该去官方中医院看看。
我乘车到了中医院。挂号后，一位针炙科的主任大夫接诊，了解我情况后，他说这病适合看中医，西医不好治。
我去排队交费费，想不到针灸费和中药费，总共就交了二百八十元。交费后，我有些吃惊，就这么点钱，能治好吗？
大夫让我爬针灸床上，核对了一下名字，简单问询了一下病情，取出银针包，扎上银针。半小时后，拔掉针后，我下地行走，感觉腰部有些酸软和胀痛。大夫说明天再来，再扎一次针就差不多了。
第二天针炙完，我的腰痛明显不痛了。
大夫说，你这病时间长了，最好能住院理疗，效果更好。如果有医保，医保能报销，花不了几个钱，最多自己也就掏几百元。如果你工作忙，就不用住院了，以后腰痛复发，随时来医院理疗。你自己选择吧。
走出省中医院的大门，我满怀感激地回望，中医院和西医院相比，建筑规模很小，显得有些寒酸，但我发自内心地觉得中医院特别亲切。突然，我感觉缠绕我多年的心理疾病也正在好转，我感觉自己活力重现，生活里充满了阳光。
我，一位年过五十的大叔，两鬓霜花，身体佝偻，回想过往，不由地流下两行浑浊的泪。
来源： 2025年刊于《六盘山》文学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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