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辞
□卢圣锋 (作者观看“霓裳羽衣曲”)
“穿越”,其实很简单。轻描淡写间,便能跨越千年的鸿沟。
自西安市火车站而出,越过喧嚣的街道,不过百步之遥,便能踏入那座曾令世界瞩目的唐代大明宫。这不仅是地理上的跨越,更是时空的交错,文化的追溯。西安与长安,一路之“隔”,却横亘着千年的风霜。
早春之际,我再次踏入这座梦中的“长安”。仿佛穿越回那段鲜活的历史之中。
站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我不禁思索,该以何种身份融入这个遥远的时代。这里,历史的厚重与沧桑触手可及。闭上眼,就能想象出那个繁华的时代,那个诗意盎然的世界。文人墨客在此挥毫泼墨,宫女们翩翩起舞,一派盛世景象。
我轻轻步入大明宫遗址,恍若翻开了一部厚重的历史长卷。这里曾是唐朝的心脏地带,是帝王运筹帷幄之地。如今,宫殿已化为尘土,但那些残垣断壁、石刻碑文,仍在无声地诉说着往昔的辉煌。
(作者望向太液池方向,一片废墟)
大明宫,坐落于太极宫东北的龙首塬之上,如一座孤傲的城堡,睥睨着整个长安城。它始建于贞观八年(634年),自唐高宗起,历代帝王皆居于此,处理朝政,被誉为“东内”。宫殿布局严谨,中轴对称,前部以丹凤门、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为轴线,后部以太液池为中心,散布着麟德殿、三清殿、大福殿、清思殿等数十座宫殿楼阁,蔚为壮观。
风,轻拂过丹凤门,风中似乎还飘荡着一曲《长相守》的旋律,“长安月下,一壶清酒,一束桃花,心如烛光。幻想中渴望被点亮,一想起你,我便开始疯狂。长相守,是面具下的明媚,明媚后隐藏的诗句,无缘感悟……”。
在这里,我聆听了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太平公主那凄美的爱情故事。她,这位一生都无法平静的公主,注定是权力和情感的牺牲品。
(丹凤门一角)
太平公主的出生,曾让长安城连绵数月的淫雨骤停。然而,皇城内的血腥与杀戮,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面对历史的大明宫,宫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千年前金吾卫的铠甲在阳光下闪耀着冷光。太极殿前的铜鹤口中吐出袅袅香烟,却难以掩盖这座帝国心脏中的暗流涌动。在这片占地三百五十公顷的宫殿群中,麟德殿的笙歌宴饮昼夜不息,紫宸殿的朝会议政风云变幻。而太液池的波光粼粼中,映照出一位传奇女子跌宕起伏的人生轨迹。
我是第一次来大明宫遗址,最让我震撼的不是复原的微缩模型,而是考古现场那些裸露的柱础石。这些直径近两米的青石墩子,像巨人留下的脚印,沉默地丈量着盛唐的气魄。导游说,含元殿前的龙尾道有七十多米长,当年百官上朝时,要在这条坡道上走整整一刻钟。
麟德二年(665年)冬,太液池畔的梅林深处,年仅五岁的李令月踮起脚尖,轻轻折下一枝红梅。鎏金熏炉中飘出的龙脑香萦绕在她的织金襦裙间,母亲武昭仪含笑注视着她,那眼神中藏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权谋与算计。彼时的大明宫,正沐浴在贞观之治的余晖下,檐角的铜铃在寒风中叮当作响,似在为这位注定不凡的女童吟唱命运的序曲。
(大唐朝会模型)
仪凤三年(678年)上元夜,长安城灯火如昼,百万花灯如星辰般洒落人间。十六岁的太平公主戴着昆仑奴面具,在人潮汹涌中与侍女失散。当她慌乱中掀开面具的刹那,朱雀大街的灯火似乎都黯淡了几分。街角卖昆仑奴灯笼的青年郎君,剑眉星目,英气逼人,仿佛是塞外风雪中走来的勇士。
“娘子可是迷了路?”薛绍解下腰间的鱼符递来,青铜纹路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太平望着他战袍下隐约露出的旧伤疤,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她想起三日前含元殿上,那个跪接安西捷报的年轻都尉,正是眼前之人。夜风卷起灯笼铺的宣纸,墨迹未干的《从军行》随风飘荡:“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那一刻,太平的心被深深触动。
于是,五个月后的大婚典礼上,太平透过珍珠帘幕望着身穿婚服的薛绍,却在他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深藏的悲怆。大雁塔的晨钟响彻长安时,她才得知这场婚姻的真相:薛绍的原配被秘密赐死,两个幼子被藏匿在终南山道观中。洞房花烛夜,新郎官腰间的横刀始终未曾解下,那是他对过去的坚守,也是对未来的不确定。
垂拱四年(688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缓。太平跪在紫宸殿冰凉的青砖上,目光紧盯着母亲冠冕上微微晃动的十二旒玉藻。武则天将弹劾驸马的奏章掷于案前,声音冷冽:“薛绍兄长参与琅琊王谋反,月儿当知国法难容。”那一刻,太平心如刀绞。她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什么,只能默默承受这份命运的残酷。
三昼夜的诏狱刑讯后,薛绍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太平站在紫宸殿外,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心中充满了绝望与愤怒。她明白,这一切都是母亲为了巩固权力所做的牺牲。而她,作为女儿,作为公主,只能默默接受这份命运的安排。
那一天,西市刑场上人声鼎沸,尘土飞扬。太平公主抱着三岁的幼子,冲破羽林军的阻拦,拼命向刑场奔去。她的发丝在风中凌乱,金簪在挣扎中跌落尘土,却无暇顾及。她的眼中只有那个即将离她而去的男人薛绍。
当薛绍回头望向她时,他的眼神中没有怨恨,只有解脱般的释然。那一刻,太平公主的心仿佛被撕裂开来,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与痛苦。午时三刻的鼓声中,刽子手的鬼头刀落下,溅起的血珠染红了监斩台前的白玉栏杆。太平公主的心,也随之碎成了百千万片。
当夜,大明宫西北角的望仙台燃起冲天火光。太平公主将薛绍的遗物,半块残破鱼符投入火盆,火舌舔舐着当年上元夜的诗稿残页。风中传来断续的《子夜歌》,凄厉如杜鹃啼血:“常虑有贰意,欢今果不齐……”歌声中,太平公主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她的爱情,也在这一刻彻底化为灰烬。
然而,太平心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她在心中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她要为自己、为薛绍、为那些无辜的牺牲者讨回公道。
(一位女游客在观看大唐气象VCR)
载初元年(690年),武则天称帝的钟声响彻九霄。太平公主接过母亲赐予的镇国玉圭,指尖抚过圭身上“与国同休”的篆文。她明白,从此以后,她不仅要面对权力的诱惑与挑战,更要承受失去爱情的痛苦与孤独。
在万象神宫的阴影里,太平公主开始懂得用脂粉掩盖泪痕,以珍珠璎珞遮挡颈间勒痕。那个为爱痴狂的少女,终成了延英殿议政时侃侃而谈的镇国公主。她学会了在权力的棋局中运筹帷幄,用智慧与勇气守护着大唐的江山社稷。
然而,权力的诱惑与压力也让她逐渐迷失了自我。她开始变得冷酷无情,甚至不惜牺牲他人的生命来维护自己的地位。在神龙政变前夜,太平公主在麟德殿暗室会见五大臣,将虎符分成五块,精心策划了一场政变。然而,当政变成功的欢呼声响起时,她的心中却充满了空虚与迷茫。
政变成功后,太平公主独坐太液池画舫中,湖面倒映着满天星斗,却照不亮她眼底的阴霾。侍女呈上武攸暨的首级时,她亲手合上丈夫未瞑的双眼,鲜血在月白色襦裙上晕开凄艳的花朵。这一刻,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与绝望。
武攸暨,这个她并不爱的男人,却为了她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太平公主的心中充满了愧疚与自责,她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再拥有真正的爱情了。她只能在这权力的漩涡中继续挣扎,直到生命的尽头。
武则天临终前的忏悔,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虽轻飘飘地落下,却未能融化母女间百年的冰霜。太平接过权杖的那一刻,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模样,她将成为母亲最讨厌的那种人。她以铁腕终结了酷吏政治,却在李唐复辟的浪潮中,与自己的侄子李隆基刀剑相向。
(作者站在含元殿基址上,柱础石历历在目)
景云元年(710年)深秋,五十五岁的太平公主站在含凉殿废墟前。二十年前在此处,她曾与母亲共赏龟兹乐舞;如今残垣断壁上,只有寒鸦在枯藤间哀鸣。当宦官捧来御赐鸩酒时,她从容取下七宝璎珞:“且待本宫梳洗。”
铜镜映出满头霜发,太平公主忽然想起某个遥远的清晨。那时她还是梳着双鬟的垂髫少女,踮脚为母亲插戴凤钗。窗外的海棠花开得正好,晨露从花瓣滚落,像极了此刻滑过皱纹的泪水。她明白,自己的一生已经走到了尽头。
当鸩毒开始发作时,她挣扎着爬到妆台前,颤抖的手指蘸着胭脂,在菱花镜上写下血书:“愿生生世世,勿生帝王家。”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自己一生的缩影:从那个纯真无邪的少女,到如今的权力女王;从对爱情的渴望与追求,到最终的绝望与孤独。她的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慨与悔恨。
最后一缕意识消散前,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上元夜的喧闹,朱雀大街的灯火明明灭灭,年轻将军的身影渐行渐远。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春日午后,与薛绍初次相遇的那一刻。然而,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她的生命,也在这无尽的遗憾与痛苦中画上了句号。
在大明宫的废墟上,太平公主的故事如同一首凄美的诗篇,诉说着权力与爱情的纠葛、命运与抗争的悲壮。
而我,作为“穿越”者,站在历史的尘埃中,只能静静地聆听这段历史,感受那份跨越千年的哀愁与坚韧。
我凝望着这座曾见证无数繁华与落寞的宫殿,心中涌动着对太平公主无尽的遐想。她,是大唐的公主,是权力的象征,更是爱情的囚徒。
如今的大明宫遗址公园中,游人在沙盘模型前惊叹着盛唐的气象。 风过含元殿基址,荒草间似有环佩叮咚。那些被史书简化为“骄奢淫逸”的评语终究掩不住一个女子在时代洪流中的挣扎与呐喊。她的爱情沉在太液池底;她的权谋砌在宫墙砖缝;她的悲欢散作麟德殿的尘埃。而她的名字叫太平公主,却永远镌刻在大唐最华美的篇章里。
(太平公主,影视资料) 作者简介:卢圣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