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年二月二十三日,晨光熹微。奶奶--在我们亲切的方言里,她被唤作“婆”,她用那无比微弱却又无比平静的声音道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话:“我想再睡会儿”。谁能想到,这一睡,便成了永恒。她就那样安详从容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享年九十岁。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整个世界都被悲伤笼罩。
那日临近中午十一点,我们约好了和朋友一起吃饭,刚踏入餐厅,喧嚣的人声和饭菜的香气还未让我完全沉浸其中,就接到了弟弟的来电,电话那边传来他哽咽的声音:“婆走了……”
那一刻,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仿佛整个人置身于一场荒诞的梦境,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我的双腿瞬间没了力气,发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双手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泪水止不住的泪流满面。安顿好孩子后,老公迅速开车陪我赶去见婆。一路上,泪水不停地流淌,模糊了我的视线,在这无尽的悲痛之中,我心底却还隐隐夹杂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着一会见了婆,她会像往常一样,慈祥地睁开眼睛,喊着我的名字。
我脚步沉重地走进婆的房间,只见婆安详地躺在床上,仿佛只是沉沉睡去,面容依旧是那般慈祥。小姑坐在床边,满脸泪痕,紧握着婆带着一点温度的手,嘴里还不停地说:“娘啊,你咋这么快不理我了!”仿佛在呼喊着沉睡的婆。妹妹站在一旁,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老公看了一眼婆,眼中瞬间泛起泪光走进了卫生间,试图掩饰自己的情绪。我凝视着婆那无比熟悉慈祥的面容,颤抖着伸出手,把婆的手攥在手心,婆的指尖仍能感受到那一丝尚存的余温,我轻轻摸了摸婆的脸,那不再有温度的触感,让我不得不相信婆是真的离我而去了。多想时间就此停驻,就这样一直拉着婆的手,静静地看着她,再多待上一会儿,哪怕只是片刻也好,随后大伯和大妈也匆匆赶到了,他们的神情里藏满了悲伤。就在此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名身穿白色制服青年匆匆走进房间,他神情严肃,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急切,叮嘱着注意事项。到这时,我才如梦初醒,意识到他们是来接走婆遗体的工作人员。看着婆的遗体被缓缓抬出房间,一步一步地进入电梯,我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那种难以言喻的不舍与悲痛,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下了楼,工作人员告知,陪同婆的车只能坐下四个人,我的心中竟涌起一丝莫名的安慰,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也顾不上征求长辈们的意见,便主动上了车,或许是大家都明白,婆生前最疼爱我,所以没人提出反对。车里大伯、爸爸、小姑和我都默默无言,婆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脸上盖着一张红布。一路上,我低着头紧紧握着婆的手,回忆起往昔与婆相处的点点滴滴,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不停地流淌。
就在过了航天城高速段的时候,耳边隐约传来爸爸的声音:“后面好像是强利的车!”我缓缓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了一眼,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正准备打电话询问情况时,便瞥见他发来的信息“你注意控制情绪,注意身体,我在后面一路跟着,护婆回家!”看着手机屏幕上文字,一股巨大的感动猛然涌上心头,虽然平日里他对我的关爱与呵护大家有目共睹,但此时的一份坚守一份守护,却带着巨大的磅礴力量,直击我心脏最柔软的深处,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贴心,更加珍贵。
历经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就回到了婆之前生活过的老家,这里也是我的故乡,是承载我童年回忆的地方,那熟悉的老屋,那遒劲有力的核桃树,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承载着人生不能承受之重——婆终于回到了自己常念叨的地方。下车后,我看到了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百味杂陈,在我们还没回来前,这些可爱可敬的邻居们,便已经为婆的后事忙前忙后了,这一刻,我才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了人与人之间这份礼尚往来、守望相助的情谊有多么珍贵。
按照老家传统风俗,人离世后,须由至亲为逝者擦拭干净身体,再郑重地穿上寿衣,随后入殓。也许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听妈妈说婆离世的前两天,在准备泡脚的时候竟也顺便给她洗了个澡,现在想来仿佛是一种奇妙的预兆,冥冥中自有安排。遵循这些讲究,我们动作轻柔地为婆婆擦拭了身体,为婆穿上了生前三十年前便由她亲自把关、手工制作的寿衣。听长辈们说,活着的人的眼泪不能滴落在逝者身上,否则往后便再也无法在梦中与逝者相见。于是,我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和长辈们一起,怀着敬重与不舍为婆一层一层地穿好了衣服。看着婆身着那紫色带有金色“寿”字和蝴蝶等吉祥图案的服饰,头上带着黑色帽子,安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入殓,整个屋子的氛围显得格外庄重而肃穆。我的心中泛起一阵阵的哀伤,那些曾经与婆相处的美好岁月,不断地在脑海中闪现,却也再不会回来。入殓的时刻终究还是无情地到来了,看着婆被缓缓抬入棺木,她的身躯缓缓地躺下,一旁的三叔颤抖着双手抚摸摸着婆的脸庞,嘴巴大张,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大姑则声嘶力竭地喊着婆,我的心好似被重锤狠狠敲击,痛的我无法呼吸,泪水也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棺木里婆被一层层草皮纸严严实实地包裹,那模样仿佛只是在沉睡,棺木中还放置了婆生前喜爱的物品,其中有几件正是我买给她的衣服,看着这些衣物,往昔与婆相处的温馨画面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其实,早在两年前,我就给婆买了一个玉镯。那时想着,等婆百年之后,我便留下这玉镯作为纪念,睹物思人,也算是能让婆的气息常伴我身。随着棺盖缓缓合上,隔绝了阴阳两界,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我最后一次凝视着婆的面容,她的神态安详,仿佛只是沉沉睡去。可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便真的阴阳两隔,再难相见。
婆这一生,性格乐观好强又坚韧,她含辛茹苦地养育了六个子女。在往昔艰苦的岁月里,奶奶与爷爷同甘共苦,凭借勤劳的双手,毅然挑起了家庭重担。她不辞辛劳地操持着家中大小事务,精心经营着这个家。在奶奶和爷爷的努力下,家族日益兴旺起来,如今,奶奶已是子孙满堂,膝下有四个孙子、三个孙女,还有两个外甥和四个外甥女。晚辈们如今也都各自成家立业,并且有了下一代,让这个家族的枝叶愈发繁茂。婆生前喜爱喝酒,逢年过节便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相聚的温馨时刻。婆总爱说:“来,一起端酒,一块儿干了!”这句话,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如今想来,那亲切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可惜,正月十五那次与婆一起喝酒,竟成了最后一次。当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如今却再也听不到婆那熟悉的声音,再也无法与她共饮一杯酒了。婆一直是我们眼中的有福之人,身体硬朗,活到高寿也没什么基础病痛。晚辈们都对她敬爱有加,十分孝顺。只是婆这一生好强惯了,从八十多岁起,她的脾气就变得有些古怪,既黏人又爱说人。她总希望身边大小能整日守身旁,即便离开一刻也会问:“你到哪儿去啊?”每次我们去探望她,等要离开的时候,她不是紧紧拉着我们的手,满眼不舍,就是忍不住埋怨数落几句。那时的我,既盼着能多去陪陪婆,又有些害怕她这样的举动,心里满是纠结。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明白了,那不过是她在暮年对陪伴的极度渴望罢了。
此照片拍摄于2022年春节,婆的四个儿子和部分孙子及曾孙们
我是婆的大孙女,从我记事起婆对我便疼爱有加。儿时的我,黏人且不讲理,几乎日夜都会像膏药一样黏在婆的身旁,一步也不愿离开。在我的心里,婆对我的爱似乎超过了任何人。那些她自己舍不得买的东西,只要我露出渴望的眼神,她都会毫不犹豫地买来给我。每当我和兄弟姐妹们闹矛盾起争执,婆也总会毫不犹豫地爱护我、袒护我,让我在那份特殊的蛮不讲理的宠爱中感受到了无尽的安全和温暖。有一件事让我至今难忘。有一次婆带着我去河对面商店买东西,路过一户人家时,一条大狗突然从院子里窜了出来,毫无预兆地围着婆狂吠不止。那一刻,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婆在慌乱中,第一时间将我紧紧抱了起来。我被吓得放声大哭,就在这时,婆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眼神坚定,试图与那只大狗搏斗。然而,因为抱着我,婆的手脚施展不开,在与大狗对抗的过程中,婆的腿被狠狠地咬了一口,伤口很深,鲜血瞬间渗了出来……
正沉浸在回忆中的我,突然被婷子打断,说是大哥让我去看一些东西。走进了大伯的院子,只见大哥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攥着几张照片。走近一看,只见他双眼通红,鼻子不住地抽泣着,他将照片递到我面前,声音带着哽咽地说道:“刚才我翻到了这些可以留作留念的照片和遗物,看着这些东西我忍不住地痛哭了一场……”说着说着,我的泪水也夺眶而出,那些与婆有关的回忆再次如电影般在脑海中回放。
奶奶下葬那天,天刚蒙蒙亮,亲人和邻居们便早早聚集在诺大的院子里,大家神色凝重,有条不絮地安排着出殡的各项事宜。我站立在一旁,一次次凝望奶奶灵堂,脸上布满疲惫和哀伤。随着管事人军令一下,人们扯去灵堂,抬棺材的“八仙”把婆漆黑的棺材抬出来放在院子中央,道士开始诵经,之后人们拿着点燃的草纸卷,排着队绕着棺材悼念。法事做毕,人们各自忙碌。中午十二点,管事人一声令下,婆的棺材便被“八仙”抬起,跟着前面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朝坟地走去。送葬路上,一路鞭炮齐鸣,送葬的队伍在烟波浩渺中徐徐缓行,宛如一条悲伤的长龙在游动。亲人们的哭声此起彼伏,和低沉的哀乐交织在一起,在家乡的沟沟坎坎回荡。
那熟悉的村庄和田野,每一处都留下过我和奶奶的身影,曾经的欢声笑语,此刻都化作了无尽的思念。去往坟地的路,有坦途,有沟壑,但无论路有多难走,受人爱戴的婆总被大家稳稳地抬着,用粗壮的缆绳牵引,用暴起的青筋哄抬,用有力的口号烘托,半个小时左右,婆的棺材便被抬到了坟地——在那里,爷爷已经被埋葬了近十年。我不能说爷爷在那里等了十年,因为爷爷肯定希望婆能长命百岁,即使等他应该不怕,但最后还是希望陪伴了自己一生的婆最后能安详的长眠在自己身边。
我感觉我的泪水几近干涸,我怕我看到婆的墓门被人们用砖石砌上,我怕最后我再也忍不住歇斯底里的哭喊——我知道我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婆真的永远离开了我们。在婷子的一再催促下,我被拉着离开了坟地,可是蓝天白云下,松软的黄土地,我仍然依依不舍地不时回望,婆离开了我,却永远在我心中关爱着我、凝望着我。
由于工作原因,婆下葬的当天我就回到了西安,当我收拾好行囊,抱着两岁半的女儿,又看着前面奔跑的儿子,我深知自己已经不是那个扎着小辫、整天偎依在婆身边的小孩子了,我也为人妻、为人母,我想,婆对我最大的愿望应该是要我过得幸福,那也应该是我对婆最大的回馈。当我的车驶离老院,我知道从此往后,婆的爱会化作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陪伴我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鼓励我幸福的生活下去。婆离开了我,我再不能为她梳头、洗澡、剪指甲了。婆又从未离开,我可以在任何自己迷茫、失落、悲观的时候,独自驱车回到生养我的老家,安静的走走,安静的坐在婆的墓前,重新获取生活的信心和力量。
今天距离婆离世已经第八天了,我写下这些文字,聊作纪念,也祝愿婆在天堂一切安好。(2025年3月2日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