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是 吾 家 花 (散文)
◎梅 赞 中国作协会员 湖北优秀散文作家

一
因为姓梅,自己打小就对与梅相关的人与物,梅树,梅花,梅瓶,梅姓等,有种天然的亲切感。记得那时住在鄂南崇阳大市,母亲就告诉我,我们梅姓在百家姓中的位置,大概在130名开外,虽然排名靠后,读书的小伙伴中也没有和我同姓的同学,但并不影响我对梅姓的喜爱和骄傲。因为母亲还告诉我,梅姓是个古老的姓氏,主要来源于三种:子姓、姒姓以及少数民族改姓。一是来源于子姓。梅姓最早的起源可追溯到商汤的后裔。据《通志·氏族略》和《唐书·宰相世系表》等记载,殷商时期,商王太丁封其弟于梅(今安徽亳州东南),为伯爵,世称梅伯。周武灭商后,封梅伯后裔于湖北黄梅,其后世子孙便以封邑为氏,称梅氏。梅伯为得姓始祖。二是来源于姒姓,在春秋时期,越王勾践的后裔被封于梅里(今江苏无锡),其后世子孙以封邑为氏,称梅氏。三是来源少数民族改姓。在历史的进程中,很多少数民族因汉化而改姓梅,满蒙藏都有梅姓。
在获得梅姓的历史来源后,母亲又教我读有关梅花的诗词。当年,最早读到关于梅花的诗词,是毛主席的《卜算子·咏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因为毛主席在词的前面写有“读陆游咏梅词,反其意而用之”的小引,便又连带读到了南宋大诗人陆游的《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固。”当时年纪小,对两首词只是背诵,而不求甚解,但梅花就从那时植到了我的脑海里(后来,又读了不少梅花诗词,那就太多了,不胜枚举,当是后话)。便有了“梅是吾家花”的感觉。
“梅是吾家花”,多好啊,可那还只是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似有若无。因为,还不见真的梅花长啥样呢?便缠着母亲,问什么时候她能带我去看真正的梅花。彼时,几乎所有的花都成了“封资修”的代名词,人们战天斗地,忙于改造旧山河,哪里还有闲情雅致去种花,看花,赏花?连原野上盛开的李花、桃花、梨花灿烂,人们也是熟视无睹,觉得那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开花结果的自然现象罢了。母亲其实是个喜欢莳弄花草的人。我发现,她在家里的自留地,见到了那种开着米粒大小的野花都不舍得锄掉,任其恣意生长,开放。只是当时环境都在革命,压抑了她的这份喜欢。也许是我的纠缠,搅动了母亲爱花花草草的心,她那时不过34-5岁,正是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哪有不爱花的?可到哪去看梅花呢?
忽然,一个冬日的周末,温度有点低,但阳光温暖,天气晴好,母亲要带着我和姐姐进山去寻梅。当得知这个消息,我连忙问母亲,真的么?是真的么?那个高兴劲啊,就像充满气的气球,只要一松手,就会飞到天上去。我们去寻梅的那座山,名作“石山”,顾名思义,就是石头多呗。离学校不远,一条石山河就在山脚下,只是冬季,河流干涸了,裸露出沙洲,沙洲间或有些小水凼,像一团团镜子,在太阳下发出光亮。远远望着山上那沉重的山石,有如狰狞的山魊,自东向西凸出,看得见爬满青苔的石壁和突兀的石头,而在石与石的缝隙,长着江南的马尾松和其他杂木,黑魆魆的,阴森森的。山上的植被保护得挺好。
我们从饶家上山。上山的小路是打柴人踩出来的,在一片荆棘丛中。可能是冬季久未有人上山,乱刺已结成篷,相互交织,像是在交头结耳,形成刺洞,刚好够我们依次穿行,但不时还是有刺条划着了我们的衣衫,它们像久别的朋友,扯着我们不放手。我们的打扰,寂静的山林,倏地惊起一群山雀,“扑棱”着飞出林梢,只剩下乱颤的枝枝蔓蔓,偶尔,有只野雉猝不及防地飞起,那彩色的羽毛,令我加快步伐扑上去,可哪赶得上它的飞行,忽儿,野雉就不知隐在哪一片林子里了。
当母亲带我们在山里蔸蔸转转,也难以找到梅花的踪影。但我和姐姐并不气馁。忽见一株山楂树上,像小灯笼的红山楂,还一串串地挂在枝头,尽管有点干瘪,但摘一粒放入口中咀嚼,还能嚼出酸甜的浓浓的山楂味。终于,一阵风来,我们都闻到了淡淡的馨香味,再深吸一口,那种香味道好极了,浸人心脾。母亲眼睛一亮,吸着鼻子说,是蜡梅的香。哎,是梅花?听到梅,我格外兴奋。跟着母亲的身后,我们都吸着鼻子,辨别,探寻梅香的方向,搜索着前进。渐渐,香气渐浓,在荆棘丛中,一朵朵像涂了蜡,泛着蜡质光泽的花闯入眼帘。母亲拔开荆棘,蜡梅花完美呈现:花瓣层层叠叠,大花瓣套着小花瓣,有着优雅的层次感,花形呈杯状,像只杯子,又像一口钟;花瓣厚实,边缘略带波浪状;颜色金黄色,在冬日的萧瑟的山林中格外醒目。不用深吸,那清新淡雅的香味,有着一丝柠檬的香,又有蜂蜜的甜香,好闻极了;初闻时,香气较为浓郁,但不浓烈刺鼻;渐渐地,香气逐渐变得柔和,清淡,但香味持久不散。我问母亲,这就是梅花么?母亲的回答让我惊诧。母亲说,是蜡梅,却不是梅花,她属蜡梅科灌木,而梅属蔷薇科,木本植物,小乔木。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蜡梅“此物本非梅类,因其与梅同时,香又相近,色似蜜蜡,故得此名”。虽然不是梅花,但毕竟有个梅字,我也开心了。母亲折了几枝,给我和姐姐,我们是扬着蜡梅,举得高高的,一路上,是举着春天的气息回家的。回家后,母亲找来几只土瓶,把蜡梅枝插在瓶子里,搁在窗台上,那种淡淡的清香,弥漫在屋子里,足足有半个月之久。
梅真的成了吾家花。但看到真正的梅花,还要等上上十年。其间,读书,奔波,生活,心中的梅花一直都在。读梅花诗,吟梅花词,唱一剪梅,梅花三弄。不忘梅是吾家花。
二
进入新时期,父亲平反,迎来真正的春天。后来,父母双双从鄂南崇阳调到温泉,入住市委党校。母亲有闲暇在家莳弄花草了,她在前后院种满了花花草草,再也不担心割“尾巴”了。尤其是家门口,母亲专门植有一株梅树。这才真正让我见到了“吾家花”。
刚栽下的那株梅树,光秃秃的枝条,密如蛛网,就像画家画在宣纸的几枝闲笔。枯萎般?能栽活吗?我每天从家门出出进进,都会瞥去关注的一眼。有时,还给她浇水,松土。一日看三回,冀望树活花开。渐渐,她发出新芽,栽活了。但一开始几年,完全没开过花,只是年年枝繁叶茂,我以为她是株不会开花的公树呢。曾问过母亲为什么不开花?母亲说,会开的,时间没到,要有耐心。但我也就不再过分的关注她了。却没想到,有年过春节,江南大雪,小镇银妆素裹,门前的梅树像缠着白色的枝条,枝条又粗又白。不经意间,梅树花著枝头,还来不及看她含苞,打朵(因为我忽视了)。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盛开的梅花让我欣喜,原来她是会开花的。真如母亲所说,要有等花开的耐心。何事又不如此呢?那还是一株红梅树呢。红色的花朵在雪白的世界里,像火,像霞,像霓,开得热闹,,热情,热烈,一上党校的坡,就能看到,格外打眼。而且,有很多人来赏梅,用新潮的佳能135照相机拍照留念。自那之后,每年的寒冬腊月,白雪皑皑之际,家门口的梅树都会开出红色的花朵。“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带给我们无限的欢愉,也成了我们回家的标志。我们每次回家过年,那一树梅花,都像举着的彩球,欢迎我们归来。母亲打开房门,总倚着门柱,笑盈盈地看着我们。离去时,花就没有开时热烈,也仿佛在挽留我们慢点离开。
花期过后,等我们再回家时,梅树长出了密密匝匝的叶子,风一吹,“嗖嗖”地摇曳。有次回来,应该是4月天吧,一上坡就看到几个玩童在树下,仰着头,叽叽喳喳,指指点点,原来一个男孩正爬在碗口粗的梅树上。他们在干什么呢?我没有惊动他们,也许此时喝斥,会让他们跌落,那便危险了,只是远远地望着他们。哦,原来,他们在摘青梅果。这居然不是一株观赏梅树,而是能结果的梅树。这是我没想到的。看他们摘青梅果,直接把青梅果塞进嘴里,我的口中顿时生出津液,泛滥成汪洋。这不就是《三国演义》中曹孟德“望梅止渴”的故事么?不禁,又想起“盘置青梅,一樽煮酒”。曹操、刘备“二人对坐,开怀畅饮”。孟德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吓得刘备筷子都落到了地上。正好“天雨将至,雷声大作。玄德乃从容俯首拾箸曰:‘一震之威,乃至于此。’操笑曰:‘丈夫亦畏雷乎?’玄德曰:‘圣人迅雷风烈必变,安得不畏?’将闻言失箸缘故,轻轻掩饰过了。操遂不疑玄德”。青梅煮酒论英雄,即如是也。
孩子们散去后,我才走近梅树。梅枝被折得七零八落,绿叶满地,低枝上的青梅果已被孩子们摘得殆尽,只剩高枝,藏在密叶处,有几枚青梅果,还羞赧着,觳觫着,颤栗着,庆着劫后余生,挂在枝头。等到五月端阳,几枚青果成熟成红果后,我搬来梯子,摘下来,刚好够家人每人一颗,酸酸甜甜的梅子,把笑漾在全家人的脸上。
每年花开,每年挂果,能够等到成熟的梅子并不多,总是有急不可奈的孩子等不及,早早把青梅摘走了。后来,父母先后离去,真的是也巧,那株根深叶茂的梅树在母亲离开的那年冬天,开了最后一次花,只是花朵不再那么热闹,热情,热烈,仅象征性的开了几朵,然后,来不及结果,就毫无征兆地叶枯干死,在一个雨夜,竟然轰然倒伏在地,差点砸到家里的院墙上。虽然有点不可思议,但我们不能不相信,万物皆有灵,梅树是追着她的主人而去的。我掐指算了算,这株梅树仅有38年,如果以百年计,她还是青年呀,何况千年梅树,并不鲜见,因此,这株梅树,无论如何,是不该这么早的枯掉的。
“梅是吾家花”。父亲母亲,我又想你们了。
三
“早梅发高树,迥映楚天碧”。到武汉来后,作为武汉市花的梅花,随处可见。从沙湖公园到青山公园;从白鹭街到珞珈山;从东湖滨馆到晴川阁;从花乡茶谷到木兰花乡。大江大湖的大武汉,江城何处不梅花。但最大的梅园当属东湖梅园。
东湖梅园创建于1956年,面积已扩大到800余亩,定植梅树2万余株,梅花品种400余种。东湖梅园是全国四大梅园之一,是全国著名的赏梅胜地,又是我国唯一国之号梅花研究中心所在地。东湖梅园,一年一度的梅花节总是武汉花展的先声。而我因为姓梅,进梅园有着免费的福利。便每年都会去梅园赏梅看花。
每一次去,游人都会把梅园堵得水泄不通。志愿者们在门口紧张有序地指挥进园的客人。随着游人进入梅园,迎面一堵照壁,画面的左手边,毛泽东同志坐在梅花中慈祥地望着我们,他生前钟情武汉,是北京以外居住时间最长的地方;他一生爱梅,写梅,以梅喻中国人民不畏强暴,奋发图强的精神;画面的右手边,毛体《卜算子·咏梅》的诗句飘逸,散发出浓浓诗人气质和海阔天空的气概。
我习惯从古梅园开始赏花,也许是厚古不薄今,也许是无古不成今吧。这片园子占地面积150亩,是全国乃至全世界唯一一个将百年以上古老梅树集中养护,栽培和展示的地方。古梅园共栽种从全国各地收集的百年以上的古老梅树158棵,树龄达300年以上的多达20多棵,其中最古老梅树的树龄达800余年,是名副其实的“梅祖宗”。我抚摸着她们,就像是抚着我的先人,我在她们面前喃喃而语,就像是和我的先人对话,有着无限的亲切和诉说。
沿着梅园的小径,踏着春天的脚步,徐徐而行,缤纷的花朵如漫天的云彩。那白色的花如白云朵朵,白呀,白呀;粉红的花如少女的脸蛋,羞涩着,温柔的;大红的花如喜庆的中国红,从蕊到瓣都是彤红的;黄色的似黄非黄,似白非白,而具梅香,据说失传数百年,近几年才发现。宋代范成大《梅谱》中记载的“有叶香梅”即是指它。品种有“黄山黄香”、“雨山黄香”;最是那绿萼般色彩的梅花如翡翠,质泽优美,“梅格已孤高,绿萼更幽绝”。它们织成一片斑斓的世界,花的海。再看,那些含苞的梅花,像犹犹豫豫地等待着季节的律动;那些半开的梅花,懂得欲拒还迎,仿佛让你猜她另一半的心思;那些盛开的梅花,像勇敢走向T台的模特,向游人展现自己凌寒自开的襟怀和自信满满的美丽。我看梅花,每一朵都有她独特的姿态,都有她傲娇的个性。这不正是大国崛起的小民尊严?忽儿,一阵风来,梅树摇摆,满树花朵荡漾,落下的花瓣,如花雨飘零,地上一片落英。让人不忍踩踏。
哎呀,整个梅园,充盈着梅花的暗香,淡淡的,优雅的,不用猛吸,那香气就直扑你的嗅觉。连阳光透过树枝,从花朵间洒下斑驳的花影,仿佛都是香的。这里是香的集合,香的源泉。
再看梅树,漆黑的树如铜枝铁干,凸出黑黢黢的疙瘩,仿佛在八卦炉里得以冶炼,总是一幅沧桑的模样;那些笔直的树干,挺拔得像威武不屈的兵士的脊背,能背负一切苦难,这是中国精神的象征;那些虬枝,如在天飞龙,舞动着阳刚和力量,中华民族从不缺美和追求美的能力。
梅园里有众多人物彩塑,我最喜“梅妻鹤子”。这是千百年来爱梅到极致的一个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的故事。宋人林逋,又名林和靖,隐居西湖孤山,住处独植梅花数百株,饲养2只仙鹤,终生不娶,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梅妻鹤子”。他的《山园小梅》:“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碟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中的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千古传诵。林逋去世后,白鹤感到异常孤独,在他的墓边哀鸣三天三夜,力竭而死。人与动植物间的情感让人感动。
而在所有馆设中,我独爱“一枝春”馆。但爱的不只是那白墙、青瓦、朱柱,飞檐重阁,曲廊起伏,小桥流水等具江南园林建筑风格的古典式建筑。而爱的更是南北朝时期的诗人陆凯《赠范晔》的诗“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支春。”最初读到时,惊艳诗人把那浓浓的友情,巧妙地通过梅花予以表达,而且自然地把抽象的感情与具象的梅花融为了一体。独具匠心。
在梅园赏花,心情愉悦,因为“梅是吾家花”。

作者简介:梅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理事,湖北作协散文委员会副秘书长,散文湖北执行主编,出版诗集《为你而歌》,散文集《远去的凉亭》、《大市莺声似故山》,长篇散文《时代侧影——给历史一个回声》。曾获湖北产业文学奖,长江丛刊年度散文奖,中国金融作协征文一等奖,长江日报征文奖,城市金融报征文三等奖,中国金融文化优秀作品奖等;有作品入选多个选本,多次被学习强国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