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永旗•读史札记之祢衡
曹操用人不拘一格。他几次下“求贤令”,提出“唯才是举”。就象祢衡这样性格太过怪异的人,曹操依然不杀,只打发到刘表那去,可见其胸怀和对人才的态度。他说,我杀祢衡,“犹鼠雀耳”。不杀他是因为他有“虚名”,杀了现出我不能容人似的。这样处置,有人说是借刀杀人,其实未必。《三国演义》写曹操听到祢衡遇害,说“腐儒舌剑,反自杀矣”。认识很清醒的。《后汉书》说祢衡“尚气刚傲,好矫时慢物”,是性格,是恶口终招杀身之祸。祢衡与著名的建安七子之一的孔融交好。《世说新语》讲“时衡未满二十,融已五十”,差不多是忘年交。二人都聪明绝顶,怪僻高傲,名声很大。孔融让梨故事,可谓家喻户晓。他的特点是爱交朋友,“喜抨议时政”,情绪化,不怕死——他敢与董卓顶牛,辩论废立之事,性格与祢衡很像的。二人惺惺相惜,孔融上疏推荐祢衡,称他“目所一见,辄诵于口,耳所瞥闻,不忘于心”。文章很长,且辞藻华丽,但细细品位,多言过其实。祢衡亦欣赏孔融,还有杨修。但这态度从他嘴里说出便变了味。他说:“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馀子碌碌,莫足数也。”曹操想召见祢衡,祢衡推辞不去。祢衡对于曹操,大概并没有什么好印象。曹操的出身,还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等做派,他压根是看不起的。这不合作的态度,比孔融还要鲜明强烈。他这样轻慢曹操,曹操当然知道。曹听说衡“善击鼓”,让他做“鼓吏”,戏弄他——要知道,像祢衡这样学富五车的人,曹操曾问他有什么本事,他说自己“天文地理,无一不通;三教九流,无所不晓”,而打鼓可能只是业余爱好,写文章,治国平天下才是主业,心里怎能不来气。击鼓就击鼓,偏偏曹的手下人喝叱他换服装。他竟现场脱光换了,弄的曹操哭笑不得,说:“本欲辱衡,衡反辱孤”。《三国演义》又作渲染,写曹操问他“庙堂之上,何太无礼”,祢衡竟以“眼浊、口拙、耳浊、身浊、腹浊、心浊”回骂,曹操再宽宏大量,不杀他,亦不用他了。
祢衡可能还是有些真本事的。《后汉书》说他在刘表那里,“文章言议,非衡不定”,起草“章奏”,“须臾立成”,说“表大悦,益重之”。祢衡吃亏就吃亏在自己的性格上,恃才放狂,“侮慢”刘表,没法待了,只好打发他去黄祖那里。
世人如此对他,不知祢衡是否省思。在黄祖处,祢衡作书记,“轻重疏密,各得体宜”。感动得黄祖拉着他的手说,你写的太合我的意了,正是我心中要说的话啊。祢衡亦与黄祖的长子黄射关系密切。但好景不长,祢衡竟在黄祖大会宾客时骂他“死老头”,黄祖气极就下令杀了他。史书记载当时的情形,二人对骂,试想人多场合,又是上下级,加上黄祖的急性子,只所以动手是近乎“激情”杀人的。因衡死后“祖亦悔之,乃厚加棺敛”。《三国演义》写二人喝酒,黄祖问许都有何人物,祢衡说除了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再没有什么人物。黄祖问像我怎么样,祢衡说:“汝似庙中之神,虽受祭祀,恨无灵验。”黄祖因此杀了他。这段话《后汉书》没有记载,只说“言不逊顺”,可能只是小说家言罢!黄射听到消息,光脚跑来营救都没赶上。祢衡死年才二十六岁。
从祢衡的特立独行、嬉笑怒骂及仅存的几篇文章里,可看出他对当时的社会、政治是不满的。而对时局的评头论足,爱骂人,多是文人们易犯的通病。葛洪评价他“开口见憎,举足蹈祸”。我常想,像祢衡这样才华横溢、过目不忘的人,可能更适合做学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也许可以免祸。但他却是不甘寂寞,曾拿着“名刺”到许都游学,以图仕进。他的最大缺陷,是涵养不好,狂傲,看不起人,情绪控制能力差。这样的性格是不适合从政的,特别是在动不动就杀头、诛族的专制时代,一旦话说不好便身首异处了。另外,祢衡统战工作做的不好,不能团结人。在许昌,众人送他,约定只坐不起,祢衡竟号啕大哭,问缘故,说“坐者为冢,卧者为尸”,行走于尸冢之间,能不悲伤吗?当刘表信任他,待他为座上宾,他常满口夸赞刘表,却骂刘表手下人不废绳墨。于是大家便在刘表面前诋毁他,说他表面称扬将军,而背后却说将军优柔寡断,不能成事,弄得刘表很不高兴。黄祖要杀他,本来可能也是气头上的话,而执行的人却与祢衡不睦,三下五除二就勒死了他,施救都来不及。假使管不住嘴、爱逞能的祢衡到了刘备、诸葛亮处,也不见得会吃得开。刘备也是执拗、很有个性的人,那会容他多放肆。
祢衡主要作品《鹦鹉赋》、《吊张衡文》。后人钦慕他的才华,对他的早死表示慨叹和惋惜。而当时的人们,对祢衡的荒唐、荒诞言行,往往当热闹、笑话看的。以挑战权威、让上司下不来台为荣耀,其实是不识头势、不识时务的表现。现在看,像祢衡、孔融、杨修并不算高明的政治家。陈琳写檄文把曹操骂的狗血喷头,归降后再不见与曹捣乱的言行。“竹林七贤”里,嵇康、阮籍“脾气都很大”,都饮酒,认为一切都是虚无,都无意义。后来阮籍竟改变到“口不臧否人物”,竟能终其天年。而嵇康始终全无改变,要说话,要发表议论,司马家就把他拿来杀了。嵇康著有《家诫》,一条一条教儿子如何做人,如何小心,看来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言行是不容于世的。祢衡突遭横祸,或许连这点反思都没有。胡曾诗:“黄祖才非长者俦,祢衡珠碎此江头。今来鹦鹉洲边过,惟有无情碧水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