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遗物
作者:罗仁通
一
此时,太阳走到村庄的西边白晃晃地往斜里倒,倒在现代楼房反射到上个世纪遗留的泥瓦房的残墙上。楼房与残墙,本来泾谓分明的两样东西因为并肩站立而达成某种默契,悄然在这里交融,默默地夹峙着一条窄窄的村巷向村庄深处蜿蜒。行走其间,穿堂风不时地挟裹着村庄的密码从岑寂的厅堂逸出迎面扑来。
继续朝前走五百来步,村巷顿然断裂,原本挤密地连成一片的老屋齐刷刷倒坍在地,形势顿时天开地阔,脚下由圆溜溜的河石铺着古老气息的巷路也被坦荡荡的水泥路取代。泛白的路面铺晒着金黄的稻谷,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用双脚平行往复犁出一条条谷浪。路的右边卧着一方浮满绿藻的池塘,池塘边上是一格一格的菜地,浇水用的黑色水缸不知何时被人从厨房移至此地朝接雨水暮盛夜露。池塘又与水井毗邻,水井也已废弃,路肩上让一圈篱笆囚住的几只狮头鹅是它孤独的守望者。
道路尽头,似乎知道我来寻访,一间摇摇欲坠的房子努力地挺直腰身让自己不倒,仿佛它不屈的挺立就是为了等候今天,过了今天它像其它房屋一样也要倒掉了。房子的屋顶一片青绿,它四面的墙,屋檐上的檩条、椽皮已朽断,瓦片遮盖不住的地方,粗壮的薜荔从那里冒出来,恣意地把它的枝叶往天往地生长。它倒挂的那部分枝叶已经把大半个窗户小半个门遮蔽了。房子上部分是青砖墙,下半部分是褚黄色的石墙,砖墙石墙沿着水渍都生了一层苔藓。掀掉挡门的筛箕,我跨进屋内。屋子里一派昏暗,屋顶上镶嵌在瓦槽中的两只玻璃瓦亮还在,不过上面积了腐叶,阳光穿透瓦槽显得很艰难,因此阳光也就给人行动缓慢的感觉,仿佛它从上个世纪开始走,走了许多年才越过那段短短的矩离落到今天的墙上。
猪笼搁放在这里许多年了,它浑身堆积着厚厚的尘埃,它筋筋骨骨的篾条已经发黑变脆,风稍微一吹便纷纷扬扬地洒下一地齑粉。它前端的圆圈沾附的猪血也早已暗谈。可是它仿佛一直在等,等它的主人归来,重新把它扛上肩膀在村庄游走。它不知道,它的主人永远不会回来了。主人把它随手一放就是诀别,是遗忘。今天它已成为遗物,它的存在仅仅是代替它的主人向世界讲述猪们的故事以及这个村庄的兴衰荣辱。
二
这个猪笼属于一个叫杨益泰的男人。他高而不大,脸瘦削而颧凸,眼睛圆而鼓,自带一团善气。
那时候还是计划经济时代,猪要统购统销,杨益泰被供销社下属单位食品站骋用为收猪员,管了两个大队二十多个村庄生猪的收购。猪是农家的金宝贝。一头猪一捉回来饲养它便肩负多重重任。它要负责一家人一年的人情往来,它要管顾一大家子一年的油盐衣袜,它还要供给一家里几个孩子一年两个学期的学杂费。那时家家户户都养猪,屋角里、巷子中、墙根下、沟渠边、荒草丛随处可见游走的猪,猪让村庄壮大不少。
杨益泰是猪的生死判官。杨益泰一来,硕大的猪笼一显身,村庄立刻沸腾。杨益泰进入村中,无须人引领,在那些挤密得连成一团的老屋之间穿行,去谁家他闭上眼睛一走一个准。杨益泰每走进一个院子人未到沙哑的声音先到,喂猪了啵?喂了。喂得够饱了啵?够饱了。在一问一答中杨益泰杠着猪笼迈进门槛,立定了左瞧右瞧正躺在厅堂上酣睡的大肥猪,往往忽然就卸掉了猪笼,一个箭步跨上前去猛地踢上一脚。踢完了转身潜入厨房端来盐筒勺起一大团雪白的盐粒噗的一声丢进天井的潲槽。猪的嗅觉比狗还灵敏,嗅到盐的味道慌忙摇进天井滋滋溜溜地吸食残存的潲水。有时杨益泰还不失时机地加入一两勺稀粥让猪吃得几乎撑破肚皮。猪的主人看着杨益泰的举动眼睛潮湿了。一勺盐几勺粥杨益泰让他们多挣了不少钱呢!
猪吃饱了几个人合力逮猪,掀翻了奋力往猪笼里塞,然后过称称斤两,称好了杨益泰用大号毛笔蘸了红漆油在猪背上画圆圈写号数,最后开票据给主人。主人接了票据,双手颤抖了一会儿才记得拿进屋内压进箱底。等圩天赶十三公里的陆路再换乘船走三公里水路到达小镇拿到食品站兑换成钱。收好了圣旨一样重要的票据,人再出来时手上就多了一条绳索。绳索的一头绑在猪的左后腿上,一头攥在左手里,右手扬着鞭子,嘴巴嗬嗬嗬地吆喝把猪赶到代销店去集中。
整个村庄一天都在沸腾,猪撕心裂肺地嗷嗷叫,狗认不清形势惊恐地汪汪汪。猪们被从各条村巷驱赶出来,陆陆续续地汇入那条连接村庄和代销店的道路。代销店位置有点偏,出了村斜着往东边下一个长坡,蹚过汩汩流淌的陵水河爬上一个短坡再走一小段平路才到。于是我们在这条路上看到壮观的赶猪景象,猪们脊背上耸动的红色圆圈给人很大的震撼,以至好多年后我都无法忘却。
赶这么多猪上路可不是轻松活,猪一从仓库放出来便四下逃蹿。后来,杨益泰想出一个办法,他找来一个箩盖和一根鼓槌,放出一头猪,猪要左走或者往右走他立刻用箩盖捂住猪的左眼或者右眼朝出村的道路推,猪就按他的意思走了。遇到野蛮的猪不吃这一套,非要往岔路走,杨益泰就用箩盖捂住它的那侧耳朵奋力一敲,嘭,猪的耳鼓被震痛,也只好老实地回到正路上。
杨益泰把这一招教给赶猪的人,于是我们常常看到被他选中的人赶猪时左边裤腰带挂着箩盖,右边钥匙扣别着鼓槌,咚里啷当地赶着一队猪浩浩荡荡地前往小镇。
杨益泰每一次到来,村庄都是悲欣交集。养不活猪的人家或者养了出“米(猪肉中含有寄生虫猪肉绦虫囊尾蚴的水泡)”猪的人家眼窝里盛着悲戚的泪水。猪养死了抑或养成了病猪,新衣服不能添,孩子上不了学,房子没法筑,甚至订了亲也无法将新媳妇娶进家门,谁人不痛苦呢!猪养得没有事,养大了顺利卖掉了的人家什么都会有,一家人一年都是喜笑颜开的神色。
杨益泰最看不得那一张张泪水涟涟的悲苦的脸,于是常常走入这家那家左看看右瞧瞧分析到底是那里出了问题。问题还真的让杨益泰看出来了。看出症结的杨益泰开口就是对那些人家的一顿训。你总是贪便宜购买弱小的猪崽饲养怎么不夭折?你老是连猪圈也不筑一个任由猪四处放浪什么都吃怎么不染上寄生虫?你经常买病猪肉吃还拿洗碗水喂猪猪怎么不得瘟病?杨益泰训完了人就口述猪在什么情况下注射青霉素什么情况下又注射链霉素。最后告诉人们一个秘方,经常于房前屋后扯一些断肠草回来熬汁给猪喝,猪壮,不易生病。有人质疑说,猪吃断肠草不中毒吗?杨益泰翻了眼皮说,你懂个屁!断肠草断肠草,猪吃了长命,人吃了肠断净。快去扯回来喂你的猪吧!
自造村以来,还没有谁单凭一己之力能够改变一个村庄,杨益泰算第一个。他的建议让每一个人家都筑了猪圈,猪全禁着养,以往猪走到那里拉到那里,弄得整个村庄到处是猪屎猪尿。现在这些恶心场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村容村貌的洁净有序。有些生活陋习,乡亲们也改掉了。比如如厕,也自觉地钻茅房了,不再随便找一处草丛抹下裤子就屙,让猪吃狗啃,把一些寄生虫虫卵转移给猪狗。
用断肠草熬汁喂猪果然喂出了事故。镇上一个老妇人,养了一窝小猪,她常常用瓦煲煲断肠草取汁给猪崽解毒凉血。这天石义村四个壮年男子挑椽皮来卖,因为口渴,支好了担子不卖货先进入老妇人家找水喝。进到厨房,看见火灶的炉桥上正炖着一个瓦煲,他们以为是在烧茶水,便取碗倒来喝,不出两个时辰,四个人均中毒死亡。
到底是不是杨益泰把这个秘方也告诉了老妇人不得而知,反正有一段时间不见杨益泰上门收猪。后来事情怎么处理,乡亲们莫衷一是。
四
时间就像墙上的挂钟,一圈一圈地往下走,走着走着世界就改变了。
生猪不再统购统销,允许自由买卖了。食品站也不再收猪了,杨益泰失去了收猪员的工作。但是凭着那么多年攒下的经验和人气,杨益泰很快再就业,一个广东老板相中了他,让他帮忙收猪,收够一车拉下广东去宰杀。
这一天杨益泰又来收猪,同时来收猪的还有两帮屠户。一帮是从陈平过来的,一帮是从碗窑过来的。他们都不是本乡人。他们买猪只是零敲碎打,一头两头地买罢了。杨益泰让他们先选。陈平屠户买了黄右业家的猪,那猪体壮膘肥,重量超出五百斤。陈平屠户觉得返程时路远,走的又是山路,就让主家把猪喂饱。杨益泰听说了赶紧前来阻止,说,不可,半成饱足矣,要不然会出事。陈平屠户不知道杨益泰的底细,反而认为杨益泰说话不吉利,向杨益泰吐了一坨口水,自傲地赶猪上路了。杨益泰劝不住陈平屠户,急得直搓手,连连说,注定败事注定败事。
碗窑屠户就温和多了,他们买的是何发真家的猪,猪也在五百斤上下,他们也让主家把猪喂饱,他们要翻越险峻的大妈山,行程需要大半天时间,猪不吃饱不行。杨益泰又前来阻止,建议碗窑屠户把猪杀掉,挑猪肉回去保险一些。碗窑屠户同意了,当即吩咐主家烧水宰猪。宰完猪,每人挑着一胛猪肉醉熏熏地回去。
那天收猪收晚了,杨益泰就在村中留宿。他不是本村人,是相隔了二十多里路的高岭村人。得知杨益泰留住,乡亲们纷纷前来邀请他到他们家去喝酒。杨益泰在村中受欢迎的程度,可以和《桃花源记》中的那个渔人在桃花源里的境遇媲美。
酒喝到夜深才散,众人都睡下了。第二天一大早,杨益泰最先醒来。醒来的杨益泰自个儿去村外遛达。这时碗窑屠户又来收猪了,昨天那头猪让他们大赚了一笔。顺嘴碗窑屠户告诉杨益泰:陈平屠户的猪赶到半路死掉了。杨益泰听了哦了一声,随后再无什么动静。
五
一个人一生要做多少好事才能让上帝记住呢?没有谁能记清楚杨益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来收猪的。杨益泰缺席的日子,村庄像水中的波纹一圈一圈地向外扩大。等到我们长大,村庄活成了一个馅饼。它光鲜的外表是鳞次栉比的现代化楼房,乌黑的内馅是成排成团倒坍掉的老屋。
此次回乡,我问起杨益泰,我说,妈妈,杨益泰老人家还好吗?与杨益泰同龄的母亲颤颤巍巍地说,好什么呢!谢世了,死在家中一个星期才让人发现。我说,他的孩子不在身边吗?母亲说,他大儿子在镇上当邮递员,小儿子在城里打工,老伴早已故去,他一个孤老头独自守着一个山头一幢房子,唉!
想不到杨益泰这么不受老天爷待见,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辞世。我为他感到痛惜,我想我应该为他留下些什么。于是我告别母亲向那条一边是楼房一边是残墙的村巷走去。
当我从道路尽头那间布满沧桑的房子取下杨益泰寄存的大猪笼的时候,那个穿着红衣服正在晒稻谷的女人惊诧地问我,你要这个东西干什么?我说,要就是有用嘛!
我把腐朽得缺了一圈的猪笼搬到我停车的地方。我要把它拉走,拉回来放到我的书房里。我先是抬进尾箱,尾箱却不够大放不进去,我又打开车门,塞进后排座位上。终于放妥了,我自嘲地说,权当拉的不是猪笼,是杨益泰好了。
我的父亲,也曾经给杨益泰赶过猪。
注:此文获宾阳散文赛一等奖。评奖组评语如下:作者以克制、冷静的叙事,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计划经济期间,农村猪统购统销的生活日常生动有趣地展现出来,同时也写出了一个特殊时代的悲凉。杨益泰性格鲜明,他的良善是这艰难生活中的微光,照亮照暖了一个个苦难的人。作者打开了一条幽深之路,通往时代深处的乡村,以悲悯的情怀和富有张力的语言,书写乡村世道人心。
[作者简介]:罗仁通,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广西文学》《红豆》《百花园》《天池小小说》《小小说月刊》《三月三》《故事会》等刊。有小小说入选《2018年中国微型小说精选》《2019年中国微型小说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