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块银元
文/望京
一九八二年四五月份的一个周末,天气格外晴朗,母亲要我和她一起去城里赶集。一路上,母亲走得很快,似乎有急事要办,平时爱说话的她,一言不发,脸色凝重,这让我感到似乎有什么不好的大事将要发生,特别害怕,又不敢多问,就碎步快跑地紧跟着她往前走。
到了县城,母亲让我在城关供销社门口等她。我等了许久,母亲才回来,示意我跟她进去。出乎意料的是,她要给我买换季的衣服。那时供销社还是国营的,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母亲毫不犹豫地花了11块钱,给我买了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又添了三四元,买了凉鞋和两双袜子,就起身回家。
一路上,我忐忑不安,以为母亲会责备我学习不够用功,但母亲心情不错,用拉话的语气叮咛我,让我好好学习,考上了中专,穷死也给我买块手表。还说,就是考不上,肚子里起码有知识了,能识文断字。不要像她一样没有文化,今天拿着银元去求人帮忙,说她去中医院亲戚正忙,让她等了许久。我没说一句话,但心里想着一定不能让母亲失望。
现在想,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一个人持家有多难,做出拿银元换钱的决定,本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况且,母亲心里应该清楚,对我的“投资”风险太大,一个乡镇中学的应届生,考上中专的希望几乎没有,可她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走到村口时,我本想直接去学校,却被母亲拦住了。因为周末学校没有饭,周边也没有饭馆和小卖部。那时的学生大多处于半饥饿状态,每天只有两顿饭,每顿是一块玉米团子和一碗熬锅水,要知道,我的饭量是四块“黄团长”。
记得,我们十七个男生睡在一条土炕上,只有三个人有褥子,其他人都睡在黑山羊毛擀成的沙毡上,连一条绵羊毛擀成的棉毡都没有;睡沙毡,比睡光炕上是强一点,但不常睡的人,扎得睡不着。到了换季时,许多人衣服及时换不了,母亲们常常只是把单的变成棉的,棉的变成单的。数九寒天,大多数人光身子穿棉袄,里面没有任何内衣贴身保暖,教室里没有取暖设施,不少人手脚生了冻疮,一辈子根治不了。
那天回到家,吃完饭,母亲站在硷畔上目送我背着一周的干粮和新衣服去了学校。学校里还没有来人,我翻窗子进入教室学习,一想到母亲今天为我做得一切,恨不得把书都咬得吃了。
第二天,我的心情开始波动,意识到穿上这身新衣服,俨然一副“公家人”的模样,同学们会怎么看我?老师又会怎么想?我的老师大多是民办教师,他们多数人没穿过的确良衣服。我纠结了一整天,后悔没有劝阻母亲,更害怕考不上学,行头和身份不符,被人笑话。
第三天午休,教室里人少,我还是按捺不住,决定穿上新衣服,看看同学们的反应。我走进教室,几个女生一看到我就挤眉弄眼,捂着嘴笑,很快离开了教室。我知道她们的笑点在那双袜子上,因为那个年代除了冬天,没人会穿袜子,包括女的,不穿袜子并不是为了美,而是因为穷。
没过几天,同学们见怪不怪了。我穿上新衣服坐在教室里看书,感觉神清气爽,学习的劲头更大了,成绩也赶上来了。到了秋天,我顺利考上了延安师范。当年的条件差,没有留下一张穿这件白衬衣的照片,直到毕业时,学校请来照相师傅拍毕业照,白衬衣只露出个领子边边儿,实在遗憾。也许是这个原因吧,白衬衣成了我工作以后着装的标配,总觉得穿上白衬衣,人就精神而有底气了。
后来老同学聚会,一个男同学说那时的我跟他们不一样,穿的不一样,特别是白衬衣,让他爱得不行,还说常有女同学中午去河里洗衣服,悄悄把我的衣服也拿去洗了,让他羡慕死了。说我上进心强,懂得好好学习,不像其他同学,只顾着玩耍。说我那时就有主见,曾经跟他们说工作要像谁一样,娶媳妇也要像谁一样。我说过吗?除了那件白衬衣,让我记了一辈子,其他的事,我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前几年,我成了高级警长,晋升为三级警监,穿上了梦寐以求的白衬衣。在我穿上白衬衣一刹那,我想到了母亲给我买的那件白衬衣,百感交集。
我知道母亲还有三块银元,是外祖父临终时留给她的。去年,母亲要给我一块,我说:“我的那一份您早给我买白衬衣了,这三块就给弟弟妹妹三个人吧。”母亲笑着说:“早就托人买了一块,你们姊妹四个一人一块。”我问母亲,当年怎么能舍得把银元换了,给我买衣服,现在两块银元在民间能卖上万块钱呢,不后悔吗?母亲说那有什么后悔的,给儿女多少都舍得哩!
若干年后,我会把这块银元传给儿孙,告诉他们,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信物,不到万般无奈之时,不可变卖救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