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过不少古镇:人气旺旺的丽江,美食盈盈的李庄,宁静安谧的福宝、尧坝,以及深闺碧玉般的龚滩、丙安、大群,独有新溪子让人震撼。她象一个被遗弃的满身疲惫,满脸憔悴,满心悲怆似乎已到生命尽头的老妇,飘摇着白发,伫立在长江岸边的北风中。
从泸州沿泸永公路乘半小时车到一个名叫竹子坪的地方,水泥路变成了泥土路,再徒步半小时,新溪子便映入眼帘。
鳞次栉比这个词描绘的场景在这儿体现得淋漓尽致,进入视线的几乎没有一座水泥房,一色青瓦立裁,竹编泥塑,黑压压一片平卧在浅丘中。
离开土公路走上一条石板路。这石板路是上世纪最标准最有气势最豪华的石板路。泸州属地内只有在泸县这个鱼米之乡里才能寻到。当年往重庆方向的东大路才有这种气派,铺路的石条每块足有五尺宽.一尺厚一尺长。这条石板路向人昭示着新溪子当年的丰姿,倾诉着新溪子当年的繁荣。
这儿是当年泸县最大的一个水码头。方圆上百里,要运出的谷子,要运进的盐巴、布匹,全经新溪子码头输送。码头上溜谷子的槽,由竹槽换瓦槽,再由瓦槽换铁槽。世世代代,祖祖辈辈, 新溪子享尽黄金水道的地利,繁荣着,兴旺着,才有那样整齐的街道,那样挺拔的立裁楼房,也才有那样宽的石板路。只有五尺宽的石板路才能容挑粮和挑盐的乡民擦肩而过啊!走在这中间已凹下去的青石板路上,仿佛看见那一来一往两条长龙,仿佛听到那扁担的吱嘠吱嘎声啊!
走过二百米的青石板路到了场口,一座无名的古朴的石牌坊是镇门了,门旁有一口很大的井,有石级顺井而下,如今的水仍很清澈。这一定是当年小镇人的生命之泉了。
街心仍是五尺宽的石板。街的两边全是元明清时的木板立裁房,一楼一底,楼边有木栏的阳台。房屋十有八九已成空房,屋顶依旧,但墙壁坍塌,室内泥泞,许多房内只堆柴草。街两边已堆满干柴,有的还发出一阵阵清香。

街心有一座石桥,一条小溪从镇中穿过,如今的水不再清澈,想当年一定是小镇的姑娘媳妇们洗衣淘菜的地方,哗哗的流水声里仿佛仍有她们的私房话呢!

过了桥,街面有些往上斜。这儿是小镇的中心地带,如今仍有两三个茶馆、饭馆,以及一两家货物不多的商店,从入镇到出镇,看到的几乎全是老人,时而有小猫,小狗,小鸡在街中倘佯。
出镇有一株老黄桷树,看样已有好几百年,站在黄桷树下遥望长江,才发现小镇矗立在很高很高的长江岸上。
从镇口到江边还是一色的五尺宽的石板路,石板路成之字形而下,几乎每个之字的拐角处都有一株硕大的老黄桷。这便是当年的挑夫们歇息的地方,老黄桷餐风宿露努力壮大着,青石板栉风沐雨日见缩小着。它们大致依旧,而挑夫们早已长眠在江岸上了,偶尔有一个挑柴人往上爬,那一定是挑夫的后代了。挑夫们用血肉滋养着如今满山的红桔,漫山的甜橙,所以这红桔甜的出奇。

小镇现有住民已不上百人,当我们一行人到达小镇,处处迎来友善的目光。走到镇尽头已找不到茶馆,而镇外的老黄桷树下可眺远峰,可瞰长江,是个绝妙的喝茶地。找到最近的一户人家,马上有了几杯热茶,几条竹凳,还有了几个老人,听着老人朴实的话语,看着古老的街景,仿佛随着时光回到清代以至更久远。任何浮躁的心在这一刻能不沉淀?任何宦海欲望能不在这里涤荡?
小镇的历史停滞了,而小镇人的生命在这停滞中静静地流淌。这便是生命的纯真,这便是生命的本质,这是铅华褪尽的生命啊!
找好营地,在比华老拴的茶馆还简约的地方联系上晚饭,因为这个小镇连集都不赶,连周边的农民都不光顾这小镇。饭馆里自然只有大米.找到送茶的老人,采了她土地上的青菜,她无论如何也不收钱。吃饭时犹如开了一个集会,许多乡民围拢来,这个送来一些作料,那个送来一些咸菜,一会又送来一盆饭,有位老大婆直说她家的菜洗好没有吃,好歹要送来。晚饭简陋,就着浓浓的诚挚的情,真叫人感慨万端,在物欲横流,名利熏心的今天,这种金子一样的心,能在哪里去找寻?
饭后友人们突发奇想,要在古镇众多的空房内作迷藏,我不喜这种热闹,独自一人往街深处走去。小镇的夜晚,绝对的漆黑,没有一盏街灯,隔好几十米间或有一小束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此时的小镇,黑得让人发怵,静得让人发麻,偶尔有风嗖嗖地吹在黑魖魖的支离破碎的木板上,发出吱吱的声响。见惯霓虹闪烁、万家灯火的我禁不住一阵阵心跳,迈着怯怯的步子,硬着头皮把小镇走了过遍。友人们用欢謔和嘻哈撕破了小镇的宁静,我躲进了帐篷里。
“你们还有的人到哪里去了呢?”我从迷糊中醒来,是那个送茶送菜的老大婆的声音, “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我对你们这样好,你们为什么爬到我的楼上去?”我心中一惊,忙问她是否掉了东西,她说不是,是怕我们有人把东西放到她楼上去了,比如杀了人后扔尸体,不是讹诈也不是玩笑,老太婆满心疑虑满心委屈且真正的担心。我忙对她解释,告诉她我是教师,而朋友们是医院里工作的,我们是出来度周末的。她只顾自己说,根本不听我的解释,我只好打电话叫来那些捉迷藏的人,给她看两张身份证。她仍满心疑虑,万般委屈。
清晨,我去赶早市。这小镇的早市,只有四五个卖菜的,且只卖一小时。见那老太婆仍在向人倾诉她的疑虑和委屈。这老太婆让我看到了有些古镇人除了纯朴、善良、热情外,还有另一面,那就是封闭。
小镇几乎是被社会遗弃了,和外界离得太远了。五尺宽的石板路早已退尽了它的辉煌,早已成就了它的历史。费尽了口舌,直到我们离开,她还没有弄懂这群老大不小的人为何会捉迷藏,还没有弄懂她对我们那样好,为何还会爬到她的楼上去,死尸竟然没有找到。
望着老大婆黑黑的眼圈,我只有在心中深深地对她说对不起,是我们惊扰了这久远的历史,是我们和这份古朴太不相配,我希望有那么一天,能沉下心来,轻轻地走进它,融入它,感受另外一种生命。
右一作者 牟子善,72岁,毕业于西南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系,退休前高中语文高级教师。
2010年7月5日
(照片罗文鹤老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