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兵连的记忆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怀揣着入伍通知书,满怀喜悦地告别了亲人朋友,踏上了从军之路。陆丰四百多名新兵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县城的一个礼堂,武装部为我们发放了军装、军被、挂包、水壶、口盅等生活用品。当晚,我们在礼堂打地铺,度过了当兵入伍的第一个夜晚。
明天开始,我就是一个兵了,心中五味杂陈,辗转反侧。一方面庆幸当兵的愿望得以实现,从此将开启一种全新的生活;另一方面是对父母亲,兄妹们的眷恋,对亲朋好友的不舍。“此去关山几多路,此别亲友几多年”,就此一別,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回还。泪眼蒙糊,半睡半醒进入了梦乡……
次日清晨,嘹亮的军号声将我们唤醒。天空飘着小雨,新兵们以班排为单位在接兵人员的指挥下乘搭卡车,直奔樟木头火车站,登上开往北方的军列。从潮阳、普宁、海丰等地的一千多名新兵也陆续登上军列。许多新兵第一次见到铁路,第一次见到钢轨,非常好奇,但从此却与铁路结下了不解之缘,没曾想到,从今天开始,你己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部队的一员,开始了与铁路打交道的军旅生涯。
北上的列车迎着寒风前行。列车由五十多节闷罐车厢组成,每节车厢容纳一个排,车厢上铺着大竹席,几十个新兵铺盖紧挨着排列。车厢两侧各有四个小窗口,尽头有一个供大小便用的小洞。大家都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也不知道需要几天的路程,只知道往北走。

列车停停靠靠,时而甩下几节车厢,时而加上几节车厢。每到兵站便停下开饭。兵站虽然按人头准备了食物,但由于新兵组织比较松散,一两千人蜂拥而上,领取一桶桶的饭菜,在兵站开阔地简单就餐。军号一响,不管是否吃饱,必须立即登车继续前行。
列车离开广东,经过湖南、湖北、河南、河北,跨长江、过黄河,穿越山海关进入东北。天气越来越寒冷,过了湖北,便在车厢中间生起一个火炉,倒也暖和。一路上除了读报纸就是唱革命歌曲。我入伍前是小学教师,普通话还过得去,又是新兵连中少有的中共党员,带兵的干部就把我当骨干使用,做翻译(有许多战友不会说普通话),领读报纸,指挥唱歌。刚当兵,就得到领导的重视,自己的潜能就得以发挥,心里当然是美滋滋的了。
第六天凌晨四点多,列车终于在辽宁省的一个兵站停靠,此刻四外一片朦胧,北风呼啸,寒冷刺骨,气温低至零下20度。从广州出发到这里,经过六天六夜的长途跋涉,行程几千公里,温差接近40度。随后,几十台卡车将新兵按连编制,分别把我们送往新兵集训点。我所在的新兵二连,抵达辽阳市水泥制品厂附近的一座小学——新兵连的训练驻地时,天色已暂放亮,北方街道的景色与南方相差甚远。
在新兵连,我们必须过“三关”:
一是气候关。十二月底,东北已进入三九严寒的季节,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广东兵初来乍到,很难适应这种极寒天气。尽管部队配备了绒衣、棉衣、皮大衣、大头鞋、大绒帽、皮手套,将我们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但仍难以抵御严寒的侵袭。白茫茫的冰雪覆盖大地,道路两旁堆起厚厚的残雪,结了冰的路面十分滑溜,一不小心,就会滑倒。洗了衣服拿出去晾,瞬间冻成冰盔甲。我们既感到很新奇,又担心自己能否在这种环境生活下去。
二是饮食关。部队的细粮和粗粮是按比例搭配的,常见的是小米饭、苞米饭或二米饭(小米与大米混煮)。每天早上是馒头和小米粥,每周有一餐大米饭,病号可以吃面条。大锅菜多是青萝卜、大白菜、小土豆,每周有一两次有肉的菜。一百几十号人的新兵连,就是一锅饭,一锅菜,能煮熟已经很不错,当年每人每天只有四毛六分钱的伙食费,油水不足,吃惯了大米的南方人,一下子难以适应,尤其是小米饭,像沙子一样难以下咽。
三是训练关。新兵连的作息时间安排得非常紧凑。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早操,整理内务。七点半早餐,八点开始一天的训练。晚上组织学习或开班务会,九点熄灯。训练从队列开始,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行进、立定,这是培养军人气质的基本功,要求每个军人站如松、坐如钟、走如风。接下来是步枪的瞄准、射击,三点成一线,扣扳机,在雪地上一趴就是几个小时,枯燥无味。刺杀训练是力气活,防左刺、防右刺,还要伴随着喊“杀”声。手榴弹投掷训练靠臂力,投不出规定距离就不能参加实弹投掷。我自小体能比较差,投弹是我的弱项,训练开始时,投出的距离不合格,带兵的班长盯住我,经过一段时间的强化训练,早上起早投弹,晚上睡前投弹,胳膊肿了,疼得手举不起来,但还是咬着牙,忍着泪坚持下去,终于投出了合格的距离。

为了完成训练任务,各班排都较着劲,带兵的排长班长也希望自己带的兵,军事素质胜人一筹。除了正常训练时间,还要求在饭前会后进行“三五枪”“三五步”,周日休息也不放过,利用点滴时间训练。
新兵训练的另一个主要内容是政治学习,主要是学习部队的《内务条令》《纪律条令》《队列条令》,以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内容,围绕如何缩短从老百姓到军人的距离,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进行政治教育。
平常作风的养成、言行举止都是培养军人素质的重要环节。尤其是对内务卫生的要求非常严格,宿舍里不能有军用品之外的任何物品。所有的被子、大衣折叠都要统一有棱有角的四方块。毛巾、牙刷、口缸的摆放也要求整齐划一。
训练正常进行,我们也在逐步缩短从“老百姓”到“战士”的距离。新兵们像一颗颗矿石,在军队这座大熔炉里开始接受熔炼。
临近75年春节了,这一天新兵团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会操。各新兵连从四面八方排着整齐的队伍,穿过大街小巷,高唱着队列歌曲,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团部会操集结地。来自北京、广东、河北等地的3000多名新兵汇集在一起,进行汇操表演。参加汇操的还有一个女兵新兵连,她们也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新兵。汇操场面非常震撼,队伍整齐,威武雄壮,歌声,喊号声此起彼复,响彻辽阳市上空,此刻,新兵们都体味到一种军人的自豪。
汇操结束返回驻地,已是傍晚七点多。来回十几公里的路程,还要背着背包和武器,大家已感到非常疲惫,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了。连队马上组织开饭,各班刚把饭菜打回宿舍,突然整个楼房摇晃起来,桌面上的东西倾倒在地上。带兵的班长反应很快,喊了声“地震!”便立即拉开宿舍的大门,大家顾不得许多,一股脑冲出门口往楼下跑。到了楼下才发现好多人都没穿鞋,有的刚脱了棉衣,只穿着一件衬衣,冷得直发抖。此刻,寒风阵阵,飘起了鹅毛大雪。
后来才知道,这是1975年2月4日傍晚发生在海城营口的7.3级大地震,波及附近的沈阳、辽阳、鞍山等地。很快,连队接到上级通知,大地震过后将会有余震,要求各连队因地制宜,确保人员安全。我们住的楼房已出现很大裂缝,不能再回去住了。于是各班趁余震空隙,组织敢死队冲上宿舍取下棉衣、大衣、大头鞋、皮帽等御寒物品。
全连清点人数后,转移到辽阳水泥制品厂的一个坚固车间避寒。大部分新兵从未经历过地震,心理非常恐慌,但无奈只能随大流,听天由命。车间里没有取暖设备,大家穿上了所有的御寒衣物,互相靠在一起用体温取暖。是夜,不得安宁,稍有一点动静,大家就往车间外跑。就这样折腾了一个晚上,基本没法合眼,又睏又饿。
车间虽然大,但很空洞,也不一定安全。第二天,连队干部发现水泥制品厂有很多预制好的水泥管,便安排每位战士住一条水泥管,这样能保证安全,即使有地震发生,也只能在地上滚动。我们找来些高粱秆铺在水泥管里,两头用高粱秆堵住北风,像蚕蛹一样缩在里面。天气太冷,其实都睡不着,但起码能避风。第二天早上起来,大头鞋都冻得坚硬,很难穿进脚。
第三天,部队调来一批帐篷,帐篷内烧上煤炉,总算喝上了一口热水,非常温暖。此后,直到新兵训练结束,我们都在帐篷中度过。
在新兵连,伙食不尽人意,广东兵喜欢吃鱼,却好久没闻到鱼味了。一个星期天,大家请假上街时,看到商店里有小杂鱼卖,价格不贵,于是大家凑钱买了一些冻鱼块回来,到炊事班偷偷抓来两把盐,分别在帐篷的火炉上用脸盆煮来吃。后来被连队干部发现了,不仅挨了一顿批评,还连累了全连紧急集合,罚在操场上跑了几大圈。以后再馋嘴,也没人再敢干这事了。
三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了,我们圆满完成了所有训练科目,实弹射击和手榴弹投掷都取得了好成绩。新兵们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很大变化,大家从普通老百姓逐步转变为军人。
新训结束后,战友们分别补充到老部队各单位。大部份分配到施工连队,少部份分配到卫生队、汽车连、修理连,个别分配到架桥机,还有的分配到农场种粮养猪。从此,战友们分散在各个单位,学技术、学文化、为祖国的铁路建设流汗流血,建功立业。有的服役期满,退伍回家,有的保送到军校学习,有的入党提干,为部队建设增添了新鲜血液,有的负了伤,有的因公牺牲,长眠在北国的铁路沿线。

新兵连生活是从老百姓到军人的一道门槛,军人姿态将在这三个月中形成。军人就是要养成讲纪律、讲作风、讲速度的军人姿态。队列、刺杀、投弹、瞄准、射击,虽然都是简单的动作,但却是军人素质养成的重要环节。内务卫生整齐划一,培养的是令行禁止的良好习惯。军队确实是一座大熔炉,难怪孙悟空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中锻造出一身铮铮铁骨,火眼金睛。
永远忘不了新兵连的生活,新兵连的磨励,将令我们享用一生,永远感恩部队这座大熔炉对我们的锻造。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卢立湃,广东陆丰人,在职研究生,中山大学佛山校友会中文分会名誉会长。一九七四年底入伍,在部队从事宣传、文化、组织工作,转业后一直在党政机关任职,现退休于广东佛山市。1976年开始在军地报刊及新媒体发表小说、诗歌、散文作品。
编辑: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