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忆旧
作者 梁志刚
未曾想到,乙巳年春节已过,我已进入生命的第八十个年头。一年又一年,过了那么多的春节。有的热热闹闹,有的忙忙碌碌,有的平淡无奇,有的悲戚孤寂。对春节的记忆,多数已经淡若云烟,却有少数几次总挥之不去,不妨记录下来,给自己和朋友看着玩儿,也算是岁月留痕吧。
01
记得小时候,有一首流传久远的童谣,说是:“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煮煮肉,二十七杀年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玩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说的形象极了。那时候一进腊月,小孩子就天天盼着过年。对过年的期盼,无外乎吃、穿、玩。那时候家里穷,每顿饭离不开小米粥、咸菜,还有高粱面饼子。白面做的面条、馒头都是稀罕物,更别说好吃不过的饺子了。大年初一吃饺子,那还能不乐得扭一扭啊?
“二十三糖瓜粘”,说的是祭灶,那时候家家灶头都供着灶王爷的画像,腊月二十三要送灶王爷上天述职。在焚烧画像之前,不仅要焚香祭拜,还要用糖瓜粘粘灶王爷的嘴,为的是要他在老天爷面前说好话。自然,这些糖瓜还是进了小孩子的嘴里。腊月二十七是我家乡的年集,大人们去赶集置办年货,买些花生瓜子糖果之类回来。还有件事是家家必办的,就是“请”一张新的灶王爷画像回来,在大年三十晚上贴在灶头。画像两边还要贴一副对联:上书“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之类。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刚学写毛笔字,奶奶叫我写这副对联。 “宫”字我不会写,就去问爷爷。爷爷当过村干部,是无神论者。他对我说:“你别管了,我来写吧。”爷爷写完我一看,写的是“迷信思想要打倒,烧香磕头又燎草”,奶奶给气得够呛。
所谓 “燎草”,是指年除夕晚上“接家亲 ”。早年蠡县城内西小街与范字街交叉路口西北角有座小土地庙,在我记事之前已被拆除,年三十夜间,人们还是来这里烧香,引领逝去的先人亡灵回家过年。又在自家门前堆起一些秸秆焚烧,作为路标。此时,小街上燃起一堆堆篝火,男孩子们就在篝火旁蹦跳撒欢,还不时朝火堆里扔鞭炮。家家户户还在院子里撒上芝麻秸,据说是为了防止野鬼闯入。
“二十四,扫房子”,过了小年,就在大人们忙年的时候,小孩子却忙着看热闹。印象最深的就是看杀猪和赶年集。这时候,高家打谷场里架起了大锅,摆上了红案,请来了杀猪师傅。各家各户陆续送来年猪在此屠宰。听到待宰年猪的嚎叫,半条街的孩子们仿佛听到了集合号,很快聚集到这里。只见猪的四蹄已被捆紧,杀猪师傅手起刀落,放血、吹气、刮毛,开膛破肚、取出五脏、剁成大块。手法娴熟,干净利索,不一会儿工夫,一头活猪就变成了几块猪肉。小伙伴们围在四周,一个个聚精会神,仔细观瞧,大气不敢出。猪宰了一头又一头,天晌午了,这里活儿还没有完,小伙伴们没人肯回家吃饭。等什么呢?当然是等好玩的东西。终于收工了,杀猪师傅把猪尿泡和剔下来的猪蹄甲分给小朋友们。小伙伴们欢天喜地,猪尿泡就是我们玩的气球,而猪的“小皮鞋”可以当灯碗做灯笼。三十晚上出去玩,纸灯笼是不可缺少的啊。
最热闹的年集是腊月二十七,最吸引男孩子的是炮仗市。数十家商户云集于此,鞭炮、麻雷子、二踢脚、礼花、窜天猴,砸炮、摔炮应有尽有,商家摆开擂台,你方放罢我登场,五彩缤纷的礼花在空中闪烁,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不绝于耳。我们逛这样的集市,虽然口袋空空如也,却大过眼瘾、耳瘾,运气好的话,还能拣到几个哑炮,拿回家玩玩。
转眼就到了大年三十。人们忙着贴对联,包饺子,守岁。 我奶奶吃素念佛,初一要吃素馅饺子。我十岁那年,为了和饺子馅儿,奶奶给了我两毛五分钱,让去北关集市买几个果子(油饼),我带着妹妹去赶集,没有找到卖油饼的。好不容易手里有钱了,岂能不花?我自作主张,买了一个风筝。回家挨了母亲好一顿数落。奶奶为我解围说:“算了,大过年的,孩子怎么高兴怎么好。”
说到包饺子,因为过年饺子要上供桌敬神祭祖,被认为是一件大事,小孩子是不许插手的。后来奶奶没了,娘当裁缝,每到年末,总忙着为街坊邻居赶做新衣服,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根本没有时间包饺子。这包饺子的活儿,都是来我家等着拿新衣服的婶子大娘干的。这是后话。1958年以前,县城还没有通电,可是大街小巷悬挂着五颜六色的彩灯和路挂,家家门口贴着红对联,地上堆堆篝火,空中绽放着朵朵礼花,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终夜不绝,的确年味浓浓。许多小伙伴并不在家里守岁,都在街边玩耍。除了跳火堆,放炮仗,还有自己的“发明创造”。隔壁的发小赵双月找来一块城砖挖出小洞装上自制的火药,做成 “花罐子”,点燃后火花能窜两米多高;宋继昌收集些玻璃片,拓着小人书,制作成幻灯片,放映“小电影”,还模仿拉洋片的艺人,唱着解说词,吸引了不少热心观众,一直玩到后半夜。
大年初一吃过饺子,穿上新衣服,就跟着大点的孩子去给街上的长辈拜年。一大群孩子,进了一家又一家,前头的下跪叩头,后面的弯腰起哄。等主人一发话,就去下一家。一上午跑了大半条街,算是完成任务。女孩子们不需要拜年,她们穿着花袄,头戴绒花,三五成群,叽叽喳喳,观看社火表演。不少村子都有社火队,过年都亮出绝活儿。什么扭秧歌,跑旱船 ,踩高跷,抬花轿,舞龙,耍杂技,应有尽有,一直热闹到正月十五元宵节。
正月里办喜事的人家很多,街上隔三差五就迎亲的队伍经过,吹吹打打是少不了的,听到唢呐声、鞭炮声,孩子们都聚在街边看热闹。那时候迎亲已经不用花轿,花枝招展的新娘子或骑马或用自行车驮着,穿着时髦的灯芯绒红袄,披红戴花,还有同样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伴娘送亲。围观的大人小孩窃窃私语,评头论足。邻居或亲戚都前去祝贺,我曾经多次跟随奶奶去吃馒头。人们管参加喜宴叫“吃馒头”,其原因大概是那时候老百姓生活水平普遍不高,喜宴通常只有白面馒头和用猪肉、粉条、白菜、豆腐一锅炖的“杂烩菜”。喜宴散后,去参观新房。只见粉白墙上贴着五颜六色的贺幛,彩色的虎皮宣纸上墨写的贺词或庄或谐,那时候我刚上小学,识字不多,读不通更看不懂什么意思。
我在蠡县老家生活了十几年,春节在我幼年的记忆里是热闹美好温馨的,值得留恋。不过,不可否认的是,随着年龄增长和社会环境的变化,春节的年味是越来越淡了。
02
1966年春节,是我到北京上大学后回家乡过的第二个春节。那年放了寒假,我因故留在学校,直到大年三十才回家过年。因为坐火车到了保定,还要坐50公里汽车。我算着,无论如何是赶不上末班汽车了。只好借了一辆自行车,托运到保定,下火车后好骑车回乡。上午,我从西山骑车去永定门火车站,路经八里庄的时候,恰遇从胡同冲出一个推铁环的少年。我紧急刹车,谁知路面结冰,我连人带车重重地摔了一跤。爬起来一看,脚蹬子摔坏了,车没法骑。只好推着找到一家修理铺。到火车站买票,托运了自行车,抵达保定时天已经全黑了。我匆忙吃了点东西,蹬车一路向南,驶离保定。因为是除夕夜,街道灯火通明,不时有爆竹声响起。当我骑过清苑县府,夜已经渐深,环境变得幽黑寂静。在淡淡的星光下,我使劲向南骑行。 路上既无车辆又无行人。我看不清路又有些犯困,车前轮两次撞到了路边的沙堆。大约骑了三个小时,感觉真的累了。此时看到前方一片灯光,似乎是个不小的村镇。我以为目的地即将到达,心里十分兴奋。谁知骑到街上才发现,这里不是我熟悉的蠡县,看到街边的招牌方知,我来到了安国。安国在蠡县以西50华里,1958年我刚上初中,步行去定县大炼钢铁,曾经路过此地。为什么骑到安国来了?原来我路经清苑南边的岔路口,本该走左前方,而我错走了右前方。没有办法,只能左转上定河沧公路东行。当我穿过博野,骑到蠡县县城的时候,鸡都叫了。终于到家了,我大叫: “娘!我回来了!快开门!”老母亲开门见到我,又惊喜又心疼。她说:“你赶紧睡会儿吧,再过俩小时,拜年的就来了。天亮了我去煮饺子,熟了再叫你。”当时并没有想到,这是我在老家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03
1973年春节是我在新疆过的第一个春节。那时我到乌鲁木齐军区政治部还不足一个月,住在办公楼的地下室里。同住地下室的有十几位单身军人,春节将至,大多数回家去了。除夕,在机关食堂吃过晚饭,刚回到宿舍就听到有人敲门。我开门见到来人是群工部的一位干事,半生脸,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和我握握手,自我介绍说:“我叫吐肯巴依,哈萨克族,新疆农学院毕业的。听说你是北大高材生,咱们一起过年,是缘分。咱们喝了它!”说着,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瓶五五大曲。我毫无思想准备,连忙解释说自己不是什么高材生,只是在北大混了几年。又说自己没有喝过酒,肯定喝不了。吐肯巴依见我推辞,不高兴了。他说:“你这是看不起我这个朋友!你要在新疆工作,不喝酒你怎么工作?”我没词儿了,又想找理由推脱。就说:“要喝,也没有菜呀!”他说:“下酒菜在这这儿呢。”说着,掏出两根胡萝卜,递给我一根。又找到两个军用茶缸,咚咚咚把酒倒进两个缸子里,说:“一人一半,你挑吧。”面对如此豪爽,如此真心实意的战友,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舍命陪君子了。我和吐肯巴依开始对酌。我原来的确没有喝过白酒,第一次喝新疆的大曲酒,感觉入口辣、呛,赶紧咬一口胡萝卜,细品有些奇怪的味道,有点诱惑,有点说不出的香味。就这样,我们一口酒一口胡萝卜,边喝边聊,讲述各自在大学的文革经历和初进军区的感受,憧憬未来的工作和生活,从首都聊到边疆,山南海北一通乱侃,仿佛成了多年的老朋友。不知不觉间,俩缸子见了底,我和吐肯巴依都没有醉。我们共同度过了那个美好的除夕。此后十几年,我和吐肯巴依工作中几乎没有交集,可我们都把对方当成知己。百万大裁军的时候,我们都离开了当时的新疆军区。我回北京进了中直机关,吐肯巴依去了自治区党校。我们约定保持联系,可是各忙各的工作,联系渐渐变少,终至失联。2003年,我去新疆参加一个会议,一天晚饭后在街边散步,偶过自治区党校门口,忽然闪现会会老战友的念头,就到传达室询问。我问:“你们这里有位哈萨克族教员吐肯巴依吧?”“有过。”对方回答。“有过?什么意思?调到哪里去了?”“死了。”我仿佛挨了当头一棒,问:“什么时候?”“大约三四年了。”兄弟啊,你走的太早了!我只好悻悻离去。我总忘不了这个共度除夕的战友,每逢除夕,无论是我在温泉馆区值班,还是在京南黄村独居,总会回忆起1973年的春节,忆起那位和我一起啃胡萝卜喝大曲的好兄弟。
去年八一建军节,我填了几首卜算子纪念逝去的战友。其中一首是给吐肯巴依的:
“左手胡萝卜,右手大曲酒。常忆西楼除旧岁,吐肯成吾友。
百万大裁军,解甲人分手。莫使金樽空对月,兄弟不该走。”
04
记得1991年的春节,我在中央档案馆西山馆区值班。此时我担任机关党委副书记,兼任武警驻馆警卫中队的名誉指导员。
档案保管重地,安全防火是重中之重。天黑以后,我先是在馆内做了两圈安全巡查,同时和配电室、锅炉房、炊事班、保卫处和各业务部门的值班人员取得联系。告知在馆区居住的人员和家属,绝不能在馆区燃放烟花爆竹并看管好儿童不能玩火。随后来到机关食堂帮助炊事员包饺子,饺子煮好了,和各位值班人员一起吃年夜饭,賀新年。饭后去锅炉房看望,烧锅炉的是行政处的几位老工人,他们吃苦耐劳,责任心强。和他们一起查看了煤场和炉渣的处理情况,查看了锅炉的运转情况,气压以及出水和回水温度,又聊了聊家常,感谢他们的辛勤付出,让全馆过一个温暖祥和的春节。接着就去警卫中队看望官兵。战士们正在饭堂里新春联欢,表演自编创的文艺节目,精神饱满,喜气洋洋。我看了一会儿节目,代机关对官兵表示慰问后,就来到大门口的哨位。大门口高挂国旗,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气氛。大门外划出了烟花爆竹燃放区,我看望了负责燃放区安全的战士,询问防火灭火工具的准备情况。按照事先和中队领导沟通做出的安排,我接门口哨兵的岗,执勤半小时。下哨的那位战士并没有走开,一直站在哨位旁边陪伴着我。我下哨以后,和他在传达室闲聊了十几分钟。这是个有四年军齡的老兵,湖北农村来的,1991年有可能退役。他告诉我,前不久他回乡探家,发现许多同学已经结婚生子,有的打工,有的做生意,日子过得都不错,这都多亏党的好政策。自己当兵四五年,虽然没有挣到钱,但学习了文化知识,培养了好作风,懂得了做人的道理,还加入了共产党,收获一点不比同学们差。退役后参加家乡建设,一定能有所作为。我听了十分高兴,我离开军营快十年了,部队这个大学校,大熔炉,依然那么可爱可亲可敬,实在让我这个老兵感到自豪。
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馆领导来到机关,挨家挨户给住在馆里的职工拜年。我跟随左右,看到馆领导和职工亲切交谈,认真倾听群众的意见、建议和诉求,亲身感受了中央档案馆领导与职工上下一心,其乐融融的和谐气氛。
05
2010年春节,我是在北苑家园和儿子一起度过的。2009年3月与我相依相伴37年的妻子不幸去世了,我已经退休四五年,不用再去机关值班了。和以前的春节相比,这无疑是一个孤凄的春节。
北苑家园在北京北五环外,是允许燃放烟花爆竹的。除夕夜,小区中心广场爆竹声连连,天空中烟花闪闪,院子里也有人放烟花,窗外不时传来闪动的亮光,颇有些年味儿。我和儿子包好饺子,饺子煮好了,儿子把饺子盛在四个碗里,又摆上四双筷子,一句话也没有说。家里只有俩人,为什么是四个碗,四双筷子?明摆着,一碗是给妈妈的,一碗是给奶奶的。回想起昔日过年的场景,心里是难言的酸楚和孤独。父子二人默默相对,心事重重地吃着饺子。此时,忽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住在楼上的邻居,一位中年妇女。
这位客人我不熟悉,不知道她的姓名,只知道她是个单身母亲,眼科医生,东北人。2008年七月,我的妻子突然发病,就是她开车帮我儿子送去医院就诊的。客人拿来两盘菜和一瓶酒,对我说:“叔叔,咱们一起过年吧!”客人到来,冲淡了我家悲凄的气氛。主客三人围坐在一起,开始喝酒聊天。客人很健谈,而且颇有酒量。从她不久前去世的父亲,谈到在海外留学的女儿、离异的前夫,谈得无拘无束。引起我讲述在边疆的军旅生活,在新疆过节的往事,还有少数民族的奇风异俗,自然也说到和吐肯巴依胡萝卜就酒的往事。说到开心处,三个人几乎忘记了悲伤和孤独。一瓶酒不知不觉就喝光了。是啊!这位不速之客扭转了我家除夕的气氛,是我们家的贵人。我正准备对客人表示感谢,她却站起来说:“谢谢叔叔和老弟陪我度过了一个难忘的除夕。”说完就告辞回家去了。的确,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除夕。
过了若干年,我又去儿子的住处,被告知楼上早已人去楼空。那位邻居不知所踪。我只能默默地祈祷,祈祷天佑善人,保佑这个给孤独者带来快乐的善解人意的善良女性。
2025年2月10日(乙巳年正月十三日)写于丰台区风格与林

梁志刚,河北蠡县人,1945年生,中共党员,毕业于北京大学东语系,中央档案馆退休人员。主要作品有《季羡林全传》《百年智慧——季羡林的110个故事》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