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树下(散文)
文/刘正双(湖北)
在这个季节,能使老北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声响的,一定不是白杨树、柳树、国槐、梧桐树等等这些落叶树种的叶子。因为这些落叶树的叶子在秋天来临时早就落光了,既使再大些的风,也吹不出沙沙的声响。反而是其它那些常绿树的叶子,比如雪松、塔柏、马尾松、香樟、冬青树、桂花树等一些耐寒的常绿树种,在北风肆虐时还能发出一些声响,但也是淹没在呼呼的风声中。这些常绿树一年四季叶子都是绿色的,郁郁葱葱,在冬季,万物沉睡、到处白茫茫一片时,反而是这些绿色,总给人一种振奋、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感,成为一种精神的慰籍。在我家老房的前院里就栽种有一棵这样的树,叫桂花树,树型挺拨,树冠宽大,叶子常年翠绿,像一把绿色的遮阳伞遮盖住半个前院。每到九、十月份,黄白色、橘红色或淡黄的花儿一盛开,满院荫凉,满院芬芳。那是母亲亲手栽种的桂花树,目不识丁的母亲,用心呵护着它。据母亲讲,它比我年龄都大,已经快三十岁了。每到逢年过节我回家的时候,总看见母亲老早就站在树下等我。佝偻着身子,雪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即使是刮着风,即使是下着雨,即使是雨夹着雪的天气。
我的家处在鄂西北的夹河套地区,唐河、白河环绕着的一片黄土地。干旱季节,南风一刮,尘土飞扬,天是黄的,地是黄的,树是黄的,庄稼收成,自然也是黄的。母亲说,家里也就这样了,你出去闯吧,作为男子汉,困在家里,终究不是个事。于是,在母亲的催促和鼓励下,在一个漫天飞舞着雪花的时节,十六岁的我,背上行李,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打工的日子充满了艰辛和无奈。小小年纪的我,打过螺丝,当过学徒,送过外卖,洗过盘子刷过碗,搬过砖,出过海,卸过货,当过保安……,只要能生存,有口饭吃,什么活都干过,什么苦都吃过。曾经无数次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也哭泣过,想放弃过,但一想到母亲那渴盼的眼神,就咬咬牙,坚持又坚持,最终挺了下来。一次机缘巧合下,靠自己敏锐的洞察力和活络的大脑,在异乡,打拼出了自己的一方天地。
今年为了赶回家过年,我老早就网订好了火车票,终于在大年三十那天,携妻带女,紧赶慢赶到家了。远远地,就看见老妈在桂花树下翘首遥望着。
此时,正是天寒地冻的三九天,北风呼呼地嘶吼着,雪花鹅毛似地漫天飞。望着站成雪人的母亲,我鼻子酸酸地,赶紧拉着她:妈,快进屋吧,别冻感冒了。儿媳妇也叫了一声妈,快进屋吧,外边冷。小孙女飞一般扑到奶奶怀里,老妈高兴地抱起她,满身的雪瞬间融化了。
合家团聚的日子总是快乐的。小屋里再次充满了欢声笑语。老妈每顿变着花样做我们爱吃的。我和阮玲也抢着干,让她多休息。
农村的过年挺热闹。大年三十晚上至初一,那鞭炮声噼啦啪啦响个不停,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好如黄河泛滥。那烟花,吱吱地叫着,一个接一个飞上了天,霎时间,天空开满五颜六色的美丽的花朵,将2025年蛇年的天空装扮得分外漂亮。
初一的大清早,邻里家门户族之间相互拜年,来上一句新年好,恭喜发财之类的吉祥话。你拜我,我拜你,不亦乐乎。我家老房子里围满拜年的人,因为我妈的辈份大。酒蒙子老歪哥蹦到我面前,搂着我的肩膀说:听说小老弟你当了大老板了,真给老家争脸。我一边说着夸张了夸张了,只是混口饭吃,一边笑着递烟发糖果。房间里氤氲的气息,如同九、十月份的桂花香。
初二一天,走亲访友,马不停蹄。
初二晚上,待阮玲和孩子休息之后,妈把我叫到她那屋。
小辉,妈晓得你和阮玲都是孝顺孩子。我本来还想留你们多住几天。但,妈顿了顿,说:你们还是走吧!
我有些诧异道:妈,我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让我们多陪你几天吧。
妈望着我,轻声道:
阮玲她妈给她打电话了,叽哩哇啦的,但我也能猜到啥意思。说实话,阮玲那家庭背景,下嫁到咱家可真委屈了人家。
一阵北风吹进屋来,凉嗖嗖的,其间,我似乎又闻到了桂花那蜜一样的香甜。
听说你那厂里也挺忙的,又新接了一批订单,你岳父说,初六开工,
我们不能老让人家办这办那,那会让人看不起的。不争馍头争口气。
妈,儿子无能,不能给你一个幸福的晚年。
不,我的儿子己经很优秀了
。阮玲是个好姑娘,知书达礼,温柔贤惠,她能下嫁到咱老刘家,是你的福气,可要好好善待人家。只要你们小日子过好了,比什么都强。小叶子呢,好好教育培养下,怎么也不能亏了孩子!
我双眼噙着泪,很劲地点头。
你安心地在外好好工作,别老操心家里,再说,家里还有你姐,她时常回来看看我,还有左邻右舍呢。
我低声啜泣着,母亲也陪着流泪。
明早我带着你媳妇、孙女再给爹烧张纸再走。
那,好吧。母亲说。
妈连夜给你包点饺子带上,今年能吃到,明年不一定吃得到,妈身体不好,时常梦到你爹。
我心里酸酸的,那泪水,决堤似的。
走吧,别流泪,让你媳妇看到不好。只要你心里挂着我就好,没白养你,白疼你。
妈瞅着我,继续说:你们走吧,澄海才是你们的家,你老婆、孩子、岳母、岳父,你们才是一家人……
妈……
孩子,别说话,妈啥子都懂。
屋内再次传来啜泣声,妈妈的叹息声。
明天走之前,再把前院那棵桂花树的老枝修剪一下,妈老了,腿软,站不稳梯子。
嗯,我低头应道。
老北风又呼呼刮了一夜,那雪花,不要钱似地往下洒。
初三的上午,歪子哥开车来送我们,阮玲和孩子在前面走,我站住了,回头望望桂花树下的妈,又望望漫天飞舞的雪花中那遮盖半间院子的桂花树。似乎再次嗅到了葱绿的枝叶间,那一缕缕的如蜜一样的香甜气味。
老妈,阮玲将你给我们的一万块,还有我们孝敬你的一万块,一并压在你床头的枕头底下了。
发完信息,我大喊了一声“妈……”,擦擦泪,大踏步地走了。
老妈站在桂花树下,还在远远地朝着我们挥着手,不住地擦拭着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