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惠荣  周裕荣

        武冈素有黔巫要地和湘西南重镇之称。解放前，省城与外县来武冈投资办企业及经商的不少。有多个商会，如江西商会、邵阳商会、湘乡商会等。传统技术高超，手工业发达，如桶匠街、木货街、伞铺街等遍布小街长巷。中小学也多，几乎都是商会或私办的学校，老百姓整体文化水平较高。城区人口密集，大小商店集中在南正街与西直街，特别是以南正街为中心的老店铺更是星罗旗布。城镇商贾云屯、市廛鳞列、行人如织，街道非常热闹。

       在南正街的中心地带，有较多的老字号店铺，如宝盛昌布店、蔡宝兴金银店、马文星堂文具店等。有一家鹤立鸡群的仿洋楼建筑在这里更是夺目，这便是在当时武冈城叫的很响的“周济春国药号”。

        周济春国药号始创于民国末年，一个以经营国药（中药）为主，兼看病处方的私人药店。店主周子真，字源魁（1897---1976），江西樟树人，是我们的父亲。13岁在湖南永峰（现双峰）、衡阳、邵阳打工学徒后，赴武冈大药店“易恒春”当先生（旧时称师傅）。父亲读了几年私塾，长脸型，中等身材，早年头带瓜皮帽，身着长袍马褂。他为人厚道、善良、勤恳，也易与人交流，敢于探索创新，标准的儒商。

       公私合营前，药店（“周济春国药号”下简称药店）搬了三次家。抗战期间（1936年），首次在四牌路杨三元堂对面与熊某合营开一小店。两年后，由于子女多，经济困难，再次搬在西直街戴老板娘家隔壁开小药店。有点积蓄后，最后父亲在箭道坪对面南正街中段购买了姓罗的房子单独经营药店。因武冈城建扩街的需要，店面拆了前一部分，在离街边约3米处，改建了两排三层砖木结构的楼房，当时是四排路最高的私营药店。店面外墙用浅蓝的石灰泥覆盖而成，一楼店面用3米多长的木板沿地下石槽开、关店门。二楼与三楼分别有两扇见方的玻璃窗，门面顶端有两个半圆的拱式造型。一块较大白底黑字竖式雕刻的繁体字招牌“周济春国药号”悬挂在进门右侧墙上的街口处。何谓“周济春”？其药号有悬壶济世、帮病人脱离痛苦、健康回春的美好寓意。远处看，整个药店外观很有现代感，但又不失传统特色（木铺板门面）。感觉极像苏州阊门西中市老字号雷允上药店。药店与临街左右低矮的木结构店铺相比尤为显眼、洋气。虽然武冈城还有带“春”字的如易恒春、张万春等药店，但因地理位置不太好 ，药店人气不是很旺。

        药店分为两大结构，一楼为营业区（含药材加工区）。后有住房数间，最后面有楼梯通往晒楼（晒衣用）。前面另有楼梯通往二至三楼，祖父曾在二楼住过。

        进店左边是一排密密麻麻栗色的中药小木盒货架，每个木盒都标有各种药名标签，什么甘草、半夏、黄芪、党参等几百余种。药架最上层是坛装或瓶装药，里面装有易挥发的水剂等药。那造型及图案各异的药坛、瓶罐皆为民国老瓷器，显得格外古朴、典雅。药架前是收钱柜，方长形木桶，上面有漏斗样式两寸见方的加锁投钱口。儿时无知，偷偷用长棍顶端涂点糖，插入钱柜粘钱来买零食。药店中心有较长的木柜台，台面上有算盘、包药纸 、戥子（称药的微型称）、铁冲锤等。有时冲锤与研槽同时操作时，发出有节奏的混响声，很有韵味。天花板上有细线卷，拉下即可包装药品。店中走廊边，有貌似鱼形状研药用约两尺来长的铁研槽，两手抓住墙壁上固定的木质横圆柱，左右两脚踩在木板上，前后摆动双腿带动铁盘滚动，将烘干的粗药片研成细末。那来回有规律与节奏的磨研声不绝与耳，同时也带来了不同的中药气味。若制作丸药，往往有几种药混在一起研磨，气味真是五味杂陈。店内中堂上方，横挂一块宽近1米、长约2米多烫有黑底繁体金字的“周济春国药号”大招牌（有部分金粉，文革被毁）。在店中抬头望去既温馨又富有时代感，若屋顶上“亮瓦”（旧时一种透明的玻璃瓦）透下的阳光照在招牌上，更给药店添来勃勃生机。

       药店大堂由父亲全面管理。大至选材购药、小至回店分类，忙不过来时只请一个徒弟帮忙打理。父亲日常主要工作是捡药（俗称抓药）。以前，药单上的每一味药的重量单位是按“钱”来计量的。每味药的价格不同，因此，需记住每种药的药名与单价。算价时，只听得噼里啪啦的算珠响声，最后在药单上打总价。几百种药的单价要记下没有好的记忆是不行的，可见父亲记忆力很强。此外，一个药单捡完药后，父亲总要亲自细心地将药一味一味地与药单核对，准确无误后才用纸包扎。店堂抓药很劳累，一直只能站立且来回走动。一个单子（处方）一般有数十味药名，若是看一药名捡一药，就会花费很多时间。为了省时，他能做到“一目数行”（含药名与重量），节省了再看药单的时间。父亲每天在店内抓药，来回跑动的小碎步，少则有几公里，几十个药单算下来非常辛苦，寒冬酷暑经常如此实在不易。

       中药严格依古法泡制后装入木盒。如晒、切、磨、筛、炙等加工过程认真、细致，一丝不苟。父亲亲自教徒弟配伍熬制药膏、药丸等。因药店人少事杂，如切药、晒药等忙不过来，分别请了一个学徒，一个先生。原武冈药材公司加工厂厂长谭辉龙就是父亲带出来的高徒，聂佩春是父亲请的先生，他们对父亲的为人都赞口不绝。

       虽然药店以经营中药为主，但是有时父亲自己开处方配药给人治病。斜对面宝盛昌布店王姓老板娘曾找父亲治疗过黄疸病，几幅熬成的水药服下去，几天后脸色便逐步退黄。病人痊愈后拿来感谢的砂糖也要其带回去，且看病报酬也分文未取。其时，住武冈乡下的名医唐少隐开出的药方吩咐病人指定去父亲药店抓药（俗称）。可见药材质量好、重量准。父亲最拿手的是治咽喉疾病，如白喉治疗有独到疗法，颇受患者交口赞誉。除了内科诊断外，治疗无名肿毒也是高手。如脓包、结肿用捣烂的木芙蓉花敷后便能好转。此外，治疗鼻炎用苍耳子、喉咙轻微咳血含生地片能止血等，都是父亲常用的有效小验方。父亲谦虚好学，不耻下问，我们生病时，曾多次下乡找名医许盛榜与唐少隐看病。父亲与他们交情不错，同时也向他们学习了不少经验与中医理论。

        为了提高中医药理论水平，文化不高的父亲，购来较多的中药书籍，这些书基本上是原上海出版的竖文线装本。尽管药店工作繁忙，空余常常钻研各种药方汤头及对症治疗方案（父亲曾要小儿子背那些枯燥无味的药方汤头）。有一本清代著名医家傅青主先生所著《女科仙方》至今我们还保留在家，上面仍留有密密麻麻蓝红两色批注字样。

        因药店童叟无欺，以礼待人，父亲受到同行与顾客的一致好评。解放后，他曾加入武冈中医学会与工商联联合会，获得过湖南省政府颁发的临时中医师证书。

        抗战时期，武冈创办火电厂，他积极投资支持办厂。在全民努力下，电厂顺利发电，从此结束了点煤油灯与气灯时代（气灯如马灯大小，一种用煤油作燃料，通过加气，使煤油变成蒸汽喷射在炽热的纱罩上发出白亮的光。亮度堪比100瓦灯泡）。

       父亲与弟妹们关系好，作为兄长，关爱弟妹。曾几次过继儿子给二弟。在邵阳的三弟也经常来往。他为人也很善良，时有和尚、道士及乞丐进店化缘、乞讨，父母大方施舍。父亲人缘好，每逢过年，常有好友及顾客上门拜年，客人返回时，他总要送客至门口并作揖回礼。治病救人也传为美谈。隔壁王姓小孩被车压坏了脚，父亲听闻后，立刻用中草药将其包扎，令邻居父母非常感动。母亲王岩玉(1907---1994)，洞口石下江人。她很慈祥、勤劳，常对徒弟关爱有加。对子女精心抚育，问寒嘘暖。真可算得上父亲店中的贤内助，药店的发展与母亲的全力配合与支持密不可分。子女也很听话，从不违法乱纪，药店虽然繁忙，但父亲严格管教子女也从不放松，子女也不給父亲添麻烦。长子很争气，学习成绩优秀，56年就考上大学，毕业后，谢绝留校任教，奔赴遥远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工作，父亲也很支持，可见有开明、豁达的心境。父亲继承传统教育，坚持要小儿子练毛笔字，买回《苏轼丰乐亭记》字帖督促其临写。父亲尊师重教，曾多次上门请教武冈早期名医彭子兴，向其求学并探讨医术。1955年小儿上小学，班主任老师曾多次上我们家做家访，他总是热情接待。

       繁忙之余，父亲也抽上几口“水烟”（一种用铜铸造的老式水烟壶）。用粗纸搓成如筷子般大小，长约30公分的纸煤（点烟纸）点烟。吸烟时会发出咕噜咕噜的水响声，若吸气过大，水将吸入喉咙，人会呛得难受。据说，水烟壶能过滤尼古丁，当时也算很科学了。父亲能饮几盅小酒，但绝不喝醉。他学会打几路拳用以防身，拜隆回紫阳的阮名科为师。空闲时，他高兴地教我们几句江西话，如辣椒、茄子等，我们也能跟着学几句，学习方言时，因读音不准，怪声怪调乐得大家开怀大笑。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1956年全国实行公私合营，所有私营商店转变体制，个人不能再占有生产资料与继续私营。国家对私营者的生产资料采取利用、限制、改造，实行和平赎买政策。当时，药店门面及后间小房子及二、三楼全部投资，留下后房自住。药店本应还可继续发展、扩大，但因当时不可逆转的原因，父亲能积极配合政府政策接受公私合营。合营后，父亲在本店与其他药店继续工作。后因年事已高，父亲退休养老，每月领取政府17.66元退休金。

        筚路蓝缕，创业不易。“周济春国药号”首先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并逐步兴旺发达，最后到公私合营。父亲积极响应政府号召，配合武冈公私合营作出一定贡献，也为当时古城国药的继承、发展、繁荣与其它商家一道作出了努力。他历尽艰辛，诚信经营，赢得了顾客与街坊的广泛赞誉。虽然“周济春国药号”是一普通药店，但留下的不是一般的财富，而是永远值得后代继承的不断进取的精神财富。

2024年10月于苏州工业园区菁英公寓

【作者简介】

       周裕荣（兄），湖南武冈人，中共党员，本科学历。农艺师，副研究员曾任新疆奎屯市科委主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七师副参谋长及兵团机构编制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