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紫剑
如果说腊八是过年的序曲,送灶王爷就是拉开了过年的大幕。第一个节目是大扫除。男人女人全副武装了,包着头巾,捂着口罩,从后院往前院,从屋里往屋外,扫帚不到,一年的灰尘不会自己跑掉,屋顶,柜子上,八仙桌底下,窗台上,门缝里,都要走到。墙上的年画娃娃露出了笑脸。玻璃擦过
的房间亮堂了许多。春天遗失的玻璃球忽然就滚出来,孩子抢到手里嘿嘿地乐。直能从早扫到晚,末了,把门前也打遮利索了,大风刮过一样。
下来就得磨面。柜里挖出麦子,搁了一年的小麦最有味。先把粮食都过下水,淘去灰尘,太阳地里晒一晒,七八分干就行,装进袋子,搬到架子车上。老牛在辕里等了半天,也反刍半天了,听见一声“呆气”,眼都不抬,就迈开步子。常说老马识途,老牛也是的。磨面机在乡上,来回十里路。吃过早起饭去,总得晌午后回。排队的人多,家家磨的都细,白面要的多,过年哩。
就到蒸馍的日子了,出嫁的女儿回来了,巧手的邻居也请来了。小提桌挪到炕上,四五个女人团团围定,拿了剪刀和梳子的是师傅,啥也不拿的是新手,专门打下手揉面。揉到的面起子像婴儿的皮肤,温热,透亮,弹性十足。一团一团的面,在女人手里,剪刀这么一绞,梳子这么一别,就慢慢醒了过来,有了眉目和七窍,鸡呀狗呀的样子,院里都有;龙呀凤呀麒麟呀,院里没有心里有,老辈上传下来的。太阳过午就蒸头一锅,总得三四锅吧,平常吃的馍一锅,小疙瘩馍一锅,花馍得两三锅,遇见心思细腻的女儿,给父母蒸的“包子”,一个就能占满一屉。风箱“啪嗒啪嗒”地,直能响一后晌。积在墙角的硬柴,眼看着下去了一大截。炊烟和暮色接到了一起,花馍才起锅,一片欣喜的惊诧声。
夜里再盘算,三天一集,年前乡上还有两集。头一集得买啥,猪肉、豆腐、粉条子,瓜子、花生、糖果子,耐储藏的菜也得买呀,洋葱得半袋子;莲菜也得半袋子,回来放瓮里,拿水养着,年前肯定涨价呀。二一集得买啥,熟肉、鞭炮、青菜……男人翻出孩子的书包,从本子上扯半页纸,一笔一划地记下。女人就说:对了,赶紧记上,得给娃买件新衣裳,念叨一冬了;还有鞋,不看成啥样子了。
一天一天的,东西往家里攒着,年味往家里聚着,除夕这天达到高潮。男人天不亮就把家里的缸呀、瓮呀都挑满了水,牛圈里也垫上了干爽的黄土,比往日里厚的多,好几天的量哩——过了年有讲究,不出正月初五不干活的。院子扫罢,看看天亮了,胳膊肘里夹了裁好的烧纸和冥币,喊了孩子上地去,祭祖磕头。
到家饭也好了,还是平常的吃食,稀饭馒头咸菜。麻溜吃完,油锅支起来,怕孩子淘气,油没热就把孩子赶出去,女人在油锅边站定,两根长筷子指挥着千军万马,先是油饼,再是馓子,再是豆腐片。炸出来的吃食就摆满了一簸子。这边厢油锅上的油烟还没散尽,那边厢煮肉的锅又咕嘟开了,肉切得方方正正,巴掌大小,一指厚的膘,颤巍巍地下锅,捞出来就缩了不少,颜色却变得喜人。女人就从锅里挑几根带肉的骨头,搁到碗里,撒上花椒盐末,递给早折回家在边上踅摸的孩子。
这就都半后晌了。男人紧赶着贴对子,早两天请村里的先生写好的。大门是大对子,正房是小对子,还有几个小条幅,院子贴“满院春光”,牛圈贴“六畜兴旺”,炕上贴“身体健康”,再把去年的年画娃娃扯下来,换上今年的,娃娃比去年的胖,怀里抱的鱼也比去年大,底下还多了一年的日历。
眼看着天麻麻黑,就得搭“火房”了。提前砍好的柏枝搭出个三角架,底下塞上麦秸,好点火;小的枝叶纷披在上面,总有半人高。这些忙完,春节联欢晚会就快开始了。孩子两眼不眨,早守在电视前面了,两手也不闲,桌子上的柿饼、核桃、瓜子、花生满当当的,只在其中找水果糖。女人还要忙着包饺子,站在案板边,包一个饺子看一眼电视,包一个饺子看一眼电视,笑就浮在脸上。
院子里,各屋里的灯都开着,满院子亮堂堂的。男人长舒一口气,把烟点上,院里转来转去,忽然抬头看天,一天的星星呀,那么低那么近,伸手就能够到似的。抽完两颗烟,男人就把大门关了,今夜里,没人来,都在家过年哩。
四个多小时的春晚,对孩子可是个考验。有好几次,孩子头都耷拉下来了,女人把被子铺好了,过来拉孩子睡。孩子手一甩,身子扭几扭。女人就不再坚持了。
午夜钟声还没敲,前巷后巷的炮就争先恐后地响。男人也就叼着烟出来了,先把火房点着,柏枝“噼噼啪啪”的,一股黑烟端往上走,却把满院子的柏香留下。再点炮,二踢脚,空中炸得脆响;千头鞭,院里雾气狼烟;还有礼花,漫天的喜庆吉祥。女人袖了手在门口笑。孩子又欢实起来了,在燃烧的柏枝上跳来跳去,喊着:过年喽,过年喽……
好不容易睡下,炮这儿一声、那儿一声的,还在零星地响,却是越来越远了。
天不亮女人就起来,把炕烧得火热,夜黑里包的饺子,现在一个个在锅里翻腾,看看都漂起来了,依次再放入粉条、油炸豆腐块和白菜叶子。锅盖再捂两滚,就得往出捞,饺子是“金元宝”,白菜是“银叶子”,豆腐块是“银锭子”,粉条是“钱串子”,先给正房里的牌位前“献”两碗;再舀冒尖的一碗,倒到老牛槽里。老牛头也不抬,舌头一卷一卷的,眼里就滚出一颗两颗的泪。接下来才轮到人。男人筷子碗连声响,总得两三碗才见好。孩子呢,一碗就饱了,却还喊着要饺子——他念着哪个饺子里包的硬币哩。
我再没有在别的地方吃过这种饺子。这么内涵丰富、吉利讨喜,这么香的过年饺子,只有我的家乡有。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刘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