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除夕晚上,北风那个吹啊
王建运
1976年春节,当年在安徽孔店农场的上海知青是难忘的。这年眼看离春节假期已越来越近,不少人已采购好带回家的农副产品,此时驻扎在农场的党的基本路线教育工作组,突然宣布一项重要决定:为突出这次教育运动成果,决定取消固定的探亲假制度,所有知青留在农场与广大职工一起过“革命化春节”。
决定一公布,犹如在平静水池里扔下一枚炸弹,立即在所有知青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反响最强烈是上海知青。不久就有人采取了抵制抗议行动:先是一部分知青称身体不适消极怠工,随着春节时间越来越临近,人们怨声载道也越来越强烈,终于有胆大的个别上海知青,抑制不住思念亲人的冲动,竟然未经领导批准,擅自离队返沪一走了事。先是二三人、后来七八人,到后来越来越多群起仿效,加之我们住处离淮南线火车站特别近,仅隔一条灌溉渠跨过即到,说走拎包就可以走,谁也拦不住。到了腊月二七二八时,居然有一半以上上海知青不辞而别回上海团聚去了!
这种破天荒的过激行动,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确实令人难以置信,难怪有人惊呼“这帮上海人要造反啊”!我那时年轻体弱、胆子也小,但凡出头露面起哄闹事,我不敢跑在前头,因为当年我们知青头上悬着“达摩斯剑”,即谁一旦犯事受了处分,那么上调当工人、参军或推荐读大学就与你无缘了。所以,尽管有一半以上知青犯规跑回家了,仍有一半包括我在内的人思前想后,最终还是不敢越雷池半步。
事实上,当年元旦一过,家里人就开始盘算我回家过春节的日期了,特别是临近春节的几天里,家中亲人天天等我回沪的音讯,早上等、中午等、下午等,望眼欲穿等邮递员送来我的信件,但总是没有我回家的信件出现。我母亲身体一直很虚弱,每天下班很晚回到家,平常很少做家务的母亲,在那等待的日子里,一丝不苟地为我缝纫赶制衣裤,好让我这个在外地农村尝尽艰辛的独生儿子,赶上春节回家能穿上;我那尚在读中学的小妹妹每天都在问“妈妈,哥哥怎么还不回家呀……”
这是我后来收到家中来信才知道的情景,在远离家庭和亲人的农村,在昏暗煤油灯下读着这封来信,我欲哭无泪,整个心都碎了!
大年三十晚上,江淮地区天寒地冬,北风那个吹啊,吹得人们心里凄凄惨惨的,让人感到格外寒冷。农场四周是一片漆黑的农田旷野,不时隐隐传来一二声鞭炮声,这才让人想起这是过年了。我们几个上海知青围坐一室,桌上摆了几碗食堂特遵连长关照为我们的加菜,除了有令人馋涎欲滴的红烧肉,还有平时几乎见不到的鸡鸭鱼等,但这些佳肴也难抵御我们此刻沉重的思家情绪。我们喝着当地烈性土烧酒,每个人脸上丝毫没有过年过节的喜庆色彩,替代的是愁容、忧伤。许是酒精的催化作用,个别人轻声抽泣了起来,不料此情绪如同传染剂一样,即刻蔓延到了房间里每个人,先是所有女知青哭泣、声音由小至大,最后男知青终于也忍受不住了,尽管男生没有哭出声来,但都已泪水盈眶了……
此时外面突有人喊“工作组来为大家敬酒了”。这一喊让屋里的人马上停止哭泣,擦干眼泪端起酒杯站起来迎接领导,有的人慌神不知所措、有的破涕为笑、有的傻乎乎地愣在那里,气氛相当尴尬。
当时工作组的人讲了什么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心里一直在反复自问:他们为什么不让我们回家过年呀……
正月十五过后,一批批擅自返沪的人陆续回来了,我们看着他们满载而归,带着喜悦和满足,真是羡慕万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后来工作组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处置,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是法不治众、是有人良心发现这样做太过分?还是有人向上投诉这样做人违反了国家规定,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相比之下,我们这些听从工作组指令留下来过“革命化春节”的人,此时倒成了被嘲讽的对象,想想真是可悲可叹。这件极左违背人情常理的事,是我在知青岁月里仅遇到的一回,但直至今日我仍无法忘却在异乡度过的那个除夕晚上,忘不了那天晚上北风那个吹啊……

作者简介:王建运 作协会员,大学本科学历。曾当过知青,后在国家机关工作近40年。在《解放日报》《文汇报》《新民晚报》《联合时报》《人民政协报》人《人民日报》等主流媒体上发表新闻作品、纪实文章四百余篇,合计六十余万字。曾编辑出版杨浦政协文史资料六辑计一百余万字,其中公开发行《史料撷英》《科学巨擘》两辑。撰写有关反映社情民意的论文,曾分别获得上海市统战政协理论研究会一等奖、二三等奖若干次。著有《撒落在田埂上的青春足迹》《说说政协那些人和事儿》《56个学子在高境 》《浙南名校崛起在瓯江》《古刹新生普净寺》《旧上海百业寻踪》等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