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从腊月的挤车开始。这辆中巴二十来个座位,却挤了四十多人,可谓胡子与青丝纠缠,胳膊蹭大腿叮咣。我坐在靠门口的一只小木凳上,六分之一屁股蛋子搭着小凳的一个角儿。但我并不怎么难受,连听觉也丧失了,因为我手捧一本有趣书,读得颇入迷。
而车一出站,就堵住了。堵车是城市生活的家常便饭,人们早就习以为常。第三次堵车的时候,不知从何处跑来一个女人,喊叫开门。车内人齐喊:不敢拉人了不敢拉人了!可车主还是开了门,说:
“ 不是拉人,拉钱嘛。”
那女人一上车,就提起一条腿竖在我的胸前,说:“我怎么坐呢?好兄弟,让条缝儿吧,都是出门人,将就将就吧!”我身子挣扎着扭了扭,证明确实腾不出一丝空儿。可是那条腿依然举在我的额前、吊在我的书上。我不免气恼,怎么能这样呢?要恭敬书呀!但我克制着没发作,因为我是男人,在女人面前应保持宽容自重。于是我偏了脖子低下头,借着车门玻璃透进来的光,看书。我想,你就高举着你的腿吧,看你能高举多久。
“ 好兄弟,你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呢?你瞧我这样是挺难受的,可你也看不成书呀。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业余体操队的,这个动作我可以保持两小时。”
我大为惊骇,只好又挣扎着扭扭身子,可依然无效。
我气不打一处来,说:“都怪你们女人,生出这么多人!”
“ 呀,我看你是念书念瓜了,怎么说这号糊涂话?没你们男人骚情,女人咋生!”
这句话把我逗笑了。此女形体壮硕,脸盘白而阔朗。看上去四十左右,在车内的微光下,显出些许的韵致;因有求于人,那点残韵就加倍地奉献出来了。
我的心软了,猛一使劲站将起来。我对车上的人发了一通演讲我说朋友们,大家都急着回家过春节,请各位再相互挤一挤,腿也不要张开占地方,把手提起来放在邻座的肩膀上……
我的话毫无效果。不仅如此,我站起来演讲了半天,而我自己竟不能再坐下去了。在我站起来时,那女人的腿就放了下来,有了着落,我俩面对面,几乎是紧贴身子地站着。这个场景使人十分难堪,应属扫黄之列。为了减弱难堪,我勉强侧过身子,书是没法看了。从那女人的脸上、颈上和鬓角散发出一缕缕气息,微妙强大,熏人难言。
好在道路疏通了。车一动,再晃荡一阵子,便松动出一些空隙。我仍坐回小凳子上,她则坐在旁边一个打工仔的铺盖卷上。
车出西安城,速度快将起来,天也渐黑。这时我的大腿外侧被顶得生疼,一看,是那女人膝盖顶的。我忍了忍,终于撑不住就对那女人说:
“ 你能不能缩缩膝盖?实在顶得人不舒服呀。”
“ 往哪儿缩你说?挤车当然不舒服啦,要图舒服就别出门嘛。”
老天爷,人怎么能这样呢?就算没地方缩腿,但话也不该这么说嘛。
“ 我建议你脱掉鞋,把腿架到别人的腿上,这样省地方些。”
我并非真的建议那女人脱鞋架腿,即使她不懂幽默真的脱了鞋,她当然应该明白——只须稍微偏一下方向,就可把她的腿架到我斜对面的那个年轻女人的双膝上。她若照我说的去动作,算是文明的,不招非议的。
“ 你以为我不敢?我都老太婆了,啥事没见过!”那女人果真立刻脱了鞋,而双腿却伸到我的怀里,如两条铁轨铺将过来。
这真是祸从口出,没事找事!
“ 能否请您把两条美腿稍微朝上抬一抬?您压了书,我不值钱,但书值钱。”
她抬了抬腿。我抽出书,将书从领口塞进毛衣。那女人说:
“ 老弟,我也建议你别贪书,书看多了说话酸不叽叽的,为人处事常是软蛋——你八成经常吃亏是吧?”
我感慨不已,恍然大悟:真理真的是人民创造的。
她的双腿架在我的腿上,却并不安分,还不住地颤悠着。颤腿这种事,是经常发生的:客厅聊天到了佳境,要颤腿;副职想爬上正职,提着礼品到上司那儿行贿时,要颤腿;老式电影院里坐在连体长条椅上,总被某观众颤腿振动得心烦;在冬天的旷野里撒尿时要颤腿……然而,一个女人在另一个不是自家丈夫的男人的腿上大颤其腿,且颤悠得舒舒服服自带节奏三节拍没完没了,真是骇人听闻!
我承认我的耐心是有极限的。我只好在心里自我幽默了。我想:如果我妻子看见这情景大概要抓这女人脸的,揪她头发吐口水的——打架结束回到家里,必定让我写检讨的,并用一些女人的古怪的方式来惩罚我的。不过,也许,妻子见她丈夫承着别的女人的双腿,会对那女人说:好,你把这累赘拿去吧,我实在当够了饲养员!但是,如果这女人的丈夫出现了呢?那该我倒大霉了……
正在我胡乱玄想时,怀里的腿不颤悠了。原来,车坏了。司机大骂一通,吼叫都下去自己挡车走!
此处秦岭半山,飘盐飞雪,丝丝寒风如千万根冰凉的银针扎脸戳颈。我们也吼叫抱怨:车主只顾塞人赚钱,平日为何不保养车?车主说:车跟人一样也会得急症的,你有什么法子!
于是我们如蚂蚁被开水烫了般,在公路上一会儿散开一会儿绣堆。但是,没有一辆车愿意停下来。
腊月的客车都是满的,我们就把希望寄托在卡车上。那个女人站在路中央,呈大字开放状,每来一辆车,只见她双手挥舞:
“ 停车停车!行行好吧,我要急着回去给娃喂奶!”
她叉在路中央,车不得不停——但她刚一侧身跟司机要说什么,车又轰地一声走了。她就拼命追着,骂着,诅咒这辆车一过秦岭就翻下崖去。她追车的时候,后面又来了车,车灯照着她的后脑勺。我看见她的后脑勺挽着一个黑苹果似的发髻,这种发髻通常让人觉着温顺与贤良,于是我顿生怜悯,走上去劝她道:
“ 你别这样拦车,咱们还是等着车主给拦吧。”
“ 你谁?你管你自己吧。咱俩比比看,到底谁先挡车走!”
我当然清楚女人拦车占优势的;但我生气的是,你的腿在我膝上架了两小时,不领情也罢,反倒拿这种对付歹人的语气跟我讲话!我一向热爱妇女,居然落此下场!
我心灰意冷,扛上米袋就走。这是报社发的一袋泰国大米,此时成了“鸡肋”,弃之可惜,扛着累人。但必须扛回去,常言说:酒肉朋友,米面夫妻。妻子是领导,若是空手回家过年,领导能给啥脸色可想而知。
我离开众人,借着雪光及偶尔出现的汽车灯光,朝前走着。我其实是耍一个小小阴谋,因为到了前边,再来车时见只我一个,没准就停下来。然而我挡了两次,仍没挡住。最后我也学那女人样,叉到路中央,硬是截住了一辆零担车。汲取方才那女人的教训,车一减速,我立刻跳上车踏板,而车仍缓缓地行着。
司机摇下玻璃,里边果然能加塞一个,令我喜出望外。我给司机说我是记者,并掏出记者证,说明原委。可就在这时,那女人也撵上来一步窜上踏板把我的脑袋拨到一边,气喘吁吁说:
“ 司机同志把我捎上吧!我要给娃喂奶!你摸摸奶憋的……我说记者同志,你们不是经常写文章学雷锋吗?今天就实打实地学回雷锋吧!”
我的肺都要气炸了,说什么也不让她上车。
“ 你不学雷锋拉倒!你要是能说出你先走的道理,我就让你先走!”
“ 好!你说你有孩子吃奶,是撒谎!如果你这个年龄还生孩子,那你就是超生游击队。你犯了法,你不能先走!”
“ 你怎么不问问孩子是谁生的?告诉你,是我娃他老师生的!娃他老师生下孩子没奶,一检查,是乳腺癌!我要帮她奶孩子!我吃了很多药,还打了针才发出奶来!”
“ 你真是谎话专家!”
那女人一急,哭了,解开衣服,线衣上果然有两坨湿印。
我无话可说,就下了踏板。
可是司机却说:“咱们挤一挤吧,过年都不容易。”
那女人一抹眼泪,笑着说:
“ 兄弟,你上来,老姐把你抱上!”
1995年
选自散文集《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