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过年了,别人都在戏场上,我不喜欢热闹,总是一个人爬上村对面的山头,望着远处平川一团一簇的灯火,像繁星洒落人间。那闪烁的光亮,就像藏着无数未知的奇妙,让我满心向往,暗暗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到城里生活,去看看那灯火背后的精彩世界。月光温柔地洒下,把我的梦映照在山坡的雪上,雪光与月光交织,如梦如幻,那是我童年最纯真的憧憬。
今年冬天,有些奇怪,一直没下雪。天空阴沉沉的,像一块巨大的铅板压在心头。大家都在盼着雪姑娘的到来,像是在为她准备温馨的新房,想着她应该正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在来的路上。小时候的梦在我考上师范以后顺理成章地就实现了。然而,住在小城里,每当我闭上眼睛,故乡的山就会浮现在脑海中,漫山遍野的雪,仿佛一幅绝美的画卷,将我拉回那些与雪相伴的岁月。
想起那一年,我遭遇挫折,事业上一败涂地,心情就像窗外黑铁皮似的天空,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那一刻,我突然无比渴望回到故乡,回到那个充满温暖的地方。我开车技术不太好,又正值山路难行,更何况还下着雪,我不敢冒险,于是决定步行回家。沿着公路出了城,雪越来越厚,车印和人的踪迹渐渐变少,最后连路灯也没了,只剩下雪光冷冷地映衬着,像是在给我一份冰冷的告白。雪花调皮地咯咯笑着,直往我的脖领里钻,瞬间,脊背上就涌起一股寒意。可我的脚步没有停下,其实我从小就不太喜欢雪,甚至有些讨厌,觉得它带来了太多的不便和艰难。但此刻,它们在我身前跳跃、挑逗,脚下“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却神奇地把我带回了山村那些年的雪野时光。
在山村里,吃水是个大难题。村里的井,就像个吝啬的老人,一晚上最多才攒十来担水,这哪够全村人饮用呢?没办法,大家只好顺着一人宽的羊肠小路,到山沟里砸开冰窟窿挑水。下了雪后,崎岖的山路变得更加艰险,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一不留神就可能坠入悬崖。当同龄人在欣喜地打雪仗、堆雪人,尽情享受雪的欢乐时,我和同伴们却行走在冰天雪地的沟壑间,肩上扛着同龄人不曾有过的担子,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而沉重。不过,下雪后也有能让我们高兴的事儿,那就是可以满山沟里去找那些冻僵了的野鸡、野兔。尤其是大雪下了三四天以后,放学后,我们几个小伙伴就会偷偷溜出村,跑到沟深草厚的地方寻觅,每次都不会空手而归。二弟在这方面可是个高手,每次拿回的野味数他最多。晚饭就在母亲的数落声中开场了,两个小弟弟才不管母亲怎么唠叨,他们贪婪地吸着锅盖下飘出的香味,眼睛瞪得老大,哪还有心思做功课,就眼巴巴地等着母亲一声令下,好开吃那些美味的野味。
要是下一场坐冬雪,满村的狗就像放假了一样,整个村子仿佛被孤独与寂寞笼罩,隔绝了和外界的所有联系。那时候,山里还没有电视,全村只有一台收音机,还是一个老光棍在饭市拿出来晃人眼球的稀罕品,经常“滋啦滋啦”拧半天,也没个小人儿冒出来说话。大家更多地是盼着邮差送来的报纸,哪怕是报纸上的每一个广告,大家都不放过,都要让做民办教师的龙大爷读几遍。这一下雪,邮差来不了,所有的信息就都被埋进了厚厚的雪窝中。母亲就会翻出几本纸页发黄的旧书给我们看,那时我们识字量不大,就让母亲念给我们听。我们窝在温暖的被窝里,听着母亲念着《三侠五义》《隋唐英雄传》《杨家将》里那些英雄的神勇故事,在窗外雪花飘落的轻柔节奏中,沉沉睡去。昏暗的油灯下,白窗纸上清晰地映衬着母亲纳鞋底的身影,那画面,至今仍深深印在我的心间。
故乡的雪,连喜庆的日子都要来凑个热闹。
我大喜的日子,左挑右选,为了避开工作最忙的时候,定在了春节前。谁知道,迎亲的前一晚上,没膝深的雪毫不客气地封锁了所有进山的路。我只能自我安慰,想着这下雪天,老天爷帮咱省了租迎亲车的钱。我对着几个弟弟说:“走,跟哥接嫂子去!”大家轮番在前面踩出两排脚印,在朔风飞雪中艰难前行,按时去迎娶新娘。媳妇心里有些不甘,毕竟哪个姑娘出嫁不想风风光光,有车接送,可她就这么寒碜地被接进了门。还是老泰山一句话,让媳妇心甘情愿地跟着我,他说:“过活是看一辈子,不是这一时,下这么大的雪,怎么安全怎么来。”三十里的山路,我就算有再大的力气,也不能一直背着媳妇走,换了猪八戒估计也吃不消。于是,我就用一句句“拐过下一个山头就到了”的谎言,鼓励着媳妇坚持走到了洞房。亲戚们也没来几个,准备好的酒宴,母亲只好藏进了冰窖里。那时候可没有冰箱,也幸亏那场雪,一个蜜月过去,媳妇被养得白胖了不少,还笑着埋怨婆婆啥都不让她做,就知道像喂猪似的使劲让她吃。
故乡的雪,却不懂人生的悲伤。
母亲操劳了一生,总是为别人着想,自己疾病缠身却总是默默忍受,从不跟我们说。刚进了九月,她在昏睡了三天三夜以后,就那样安详地撒手人寰,没有让我们兄弟操一点心。送葬的亲友刚离了坟地,雨点就落下来了。亲友们来不及好好吃顿饭,急忙发动了车往山下赶。下午,风就扯起来了,爱哭的雨点把妆弄花了,变成雪花飘飘扬扬满山飞舞。鹅毛般的大雪就下了一天一夜,好多来不及落叶的杨柳树都被压折了。风一吹,沟壑都被填平了,过头七的时候,母亲的坟头好不容易才能找寻得到。也许是老天可怜她早早离去,不忍她太过凄凉,专门送了她这偌大的白绒被,让她在另一个世界不再寒冷。
如今,我拐上山梁,看到白皑皑的屋顶上飘起缕缕炊烟。此时此刻,无论在外面受了多大委屈的游子,心里都一下子安定了下来。走在街上,听见有人数落自己的孩子:“各人自扫门前雪?连自己家门前的事都办不好,长大还能办什么大事?”那些话,好像母亲也说过,是在我偷懒不想扫雪的时候。那时的我不太懂她说这些话的意思,可走了半天雪路的我,此刻却豁然开朗。人生就像这雪天的路,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走好自己该走的路,这便是生活的真谛。
故乡的雪,曾经让我厌烦,如今却突然变得不再那么令人生厌。在这繁华喧闹的闹市中累了,不妨回故乡看看,连做的梦都那么踏实,仿佛又回到了那段与雪相伴,充满温暖与回忆的童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