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孤独:逃离,还是沉浸
——读刘广涛教授海子
诗歌《日记》赏析有感
张述
“从未在全世界沉睡的时候,孤身一人穿越黑夜。”
“那是一颗颗敏感而甘愿卑微的心,习惯流浪,习惯了在白天或黑夜里漂泊游移,习惯了在故乡之外的每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人颠沛流离、寻寻觅觅,用背弃、逃离掩饰沉浸、热爱和悲伤。”
大约一个多月前,我星夜兼程赶往陕北,去往路遥先生的故乡参加一场文学活动。于中途在“辛集站”等待转乘的凌晨时分,我忽然在巨大而空旷的黑夜里陷入莫名的悲伤,于是在手机屏幕上上勾勾画画、点点戳戳地写下了《凌晨,我在辛集泪流满面》的初稿。
那时候,和曾经写过的很多文字一样,我只是笔随心走、字缘情出地信马由缰,任凭自己的情绪和情感驾乘着文字的小舟肆意漂流。然而,我却一直无法确切地知道自己泪流满面的原因。直到今天,有幸拜读了刘广涛教授《心灵深处的那一声呼唤——海子诗歌<日记>赏析》一文,我才仿佛真正地懂得:孤独是人的哲学本质,它更适于在黑夜里“潜滋暗长或肆无忌惮地疯长”。
在这篇写于十多年前的文章里,刘教授逐段逐句地剖析了《日记》的思想内涵,为我们还原了诗人海子的德令哈之夜,再次活脱脱地呈现了一个终生被孤独和悲伤牢牢攫握、无法挣脱的灵魂。刘广涛教授的这篇赏析文章,通篇5000余字,文字温暖细腻而要言不烦,在寻根溯源的理性探寻中充斥着共情、沉浸的人性之美,读来令人一唱三叹又深以为然。我内心最敏感的那个地方又一次被猝不及防地触及,忍不住再次从书架上取下《海子的诗》这本书,轻轻翻到《日子》那一页,孩子似的手指唇读,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忘情地沉浸其中。
“德令哈,夜色笼罩,戈壁,雨水,荒凉的城,石头,青稞”,还有一个仿佛无处不在的“姐姐”,共同组成了《日记》这首诗雄浑而悲伤的意象群雕。而刘教授的赏析牢牢依托诗中的如许意象,紧紧扣住诗人笔下的“孤独”情感,一方面抽丝剥茧、由浅入深地寻根溯源,对4个段落16行文字的精准剖析,仿若拿起手术刀层层切开诗人的肚腹,在深度上为我们彻底呈现诗人海子具体而微又波澜壮阔的内心世界;另一方面,刘教授引经据典、由此及彼地触类旁通,把海子的身世、遭遇、情感与陆放翁、格奥尔格·特拉克尔、陈子昂、赫尔曼·黑塞、李白、但丁、歌德等人进行类比贯通,把海子的《日记》一诗和《剑门道中遇微雨》、《灵魂之春》、《登幽州台歌》、《陌生的城》、《月下独酌》、断臂维纳斯、梵高的名画《向日葵》、曹雪芹的《红楼梦》等文学艺术作品做了有目的地关联比较,在广度上极大拓展了赏析的边界,更加淋漓尽致地描摹出诗人海子朴素而神秘的情感天地。这样一来,作者在如蚁排衙的文字丛林、前涛后浪般的逻辑剖析底下,集思维的深度、文本的广度和隐含其中的时间维度于一体,立体地刻画出海子多层面的孤独:性格气质的本源孤独,社会交际的世俗孤独,情恋失意的心理孤独,诗歌探索的“高寒”孤独,还有哲学宗教方面形而上的灵魂孤独。从而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具体又抽象的诗人:作为普通人的“本我”海子,作为诗人的“自我”海子,以及作为哲人的“超我”海子。
关于“姐姐”的具体指向,作者在本文中并没有展开讨论,甚至没有只言片语的提及。我的理解是:因为“姐姐”的形象广为人知且深入人心,无需赘言。在弟弟的心里,“姐姐”代表着呵护、温暖、包容,在多数男孩的青春期阶段甚至短暂地被动扮演过“初恋女孩”的角色。在此基础上,刘教授在文章最后把“姐姐”在海子心中的地位进一步提升——她能够给予诗人以安慰,甚至是“女神”,女神般的“贝特丽丝”,“永恒的女性”,不禁贴合了一般的“姐姐”形象,更彰显了海子的女性崇拜和宗教情怀。“作为一个独特的诗歌意象,‘姐姐’蕴含着丰富而神秘的情感密码,寄托着诗人对真、善、美、圣的执着追求。”
然而,我更愿意相信《日记》中的“姐姐”是确有所指的。海子是家中的长子,他的母亲曾经生下过两个女孩,但都在海子出生前夭折,所以可以据此排除诗中的“姐姐”绝非诗人血缘意义上的“姐姐”。在海子短暂一生里被其爱恋、爱而不得的女性中,曾经有两位比海子大一二十岁,其中一位的家乡恰恰就是“德令哈”!因此,我们也就可以很顺畅地理解海子为什么在雨夜的德令哈停留,陷入彻骨的孤独和悲伤,写下“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这样缱绻而决绝的诗句,并且以《日记》命名,赋予这首诗隐秘的意义。理解了作为普通人的“本我”海子,我们才有可能深入理解作为诗人的“自我”海子和作为哲人的“超我”海子。我们也有理由相信:《日记》发端于故乡德令哈的“姐姐”,即便我们就此浅层次地理解这首诗,《日记》的语言和情感也是非常出色的。更遑论诗中的“姐姐”最终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姐姐”意象,成为“女神”、“贝特丽丝”和“永恒的女性”象征。
在刘广涛教授的笔下,对于“戈壁”“草原”“石头”“青稞”等意象的阐释,确切、精准而丰满。特别是对“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的分析,简直是振聋发聩!“有论者认为,《日记》前半部分,海子孤独绝望,到最后海子发现了戈壁的美丽,心情温暖起来。其实,这是一种误读,对海子则是一种误解。悲痛至极的一声惨笑,难道也算得上快乐?戈壁的美是凄凉美,更衬托出海子的孤独和虚空。‘空空’二字,既是戈壁的空,又是诗人内心的空,极美,极精炼,极有力度!”读到这里,诗人欲哭无泪、肝胆俱裂下一刻就要气郁血涌、对空狂喷的一幕跃然纸上……刘教授的文笔、情感以及对诗人内心世界的洞察,不可谓不精准传神!
关于“孤独”,“夜色弥漫、草原尽头、两手空空、雨水、荒凉的城、唯一的、最后的”,诗人笔下未着“孤独”二字,却处处尽显“孤独”。刘教授对其也是不惜笔墨,尤其是对“我把石头还给石头”和“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的阐释,更是旁征博引、令人信服,实在是把诗人一般意义上的“孤独”叙事铺陈为令人耳目一新的独特视角,并由此把海子的孤独痛苦与西部的苍凉辽阔联系起来,暗含内心冲突与外部环境的融洽契合。
在《凌晨,我在辛集泪流满面》的结尾处部分,我这样写到:“在夜色里,有的人习惯安眠,有的人却注定只有在行走中才能发现生活、觅得意义。那是一颗颗敏感而甘愿卑微的心,习惯流浪,习惯了在白天或黑夜里漂泊游移,习惯了在故乡之外的每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人颠沛流离、寻寻觅觅,用背弃、逃离掩饰沉浸、热爱和悲伤。”
万丈红尘,声色犬马,自是有红男绿女辗转恣睢;青灯古卷,西风瘦马,也需有人孜孜以求。天生也罢,后天也罢,“孤独”的基因已经深深融入我们的血液,只不过有人用三千繁华、目色耳迷暂时埋葬了孤独,选择了迫不及待地逃离;而另外的一些人,则坚守着真诚、热情和宗教般的信仰,向往着荒凉的西部和乡村,不惧黑夜,风雨兼程,甘愿在“孤独”的沉浸中越走越远……
【作者简介】张述,本名张树岭。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写作学会会员,聊城市作家协会会员,聊城大学校园文艺与文化研究会特约研究员,聊城大学文学院《九歌.四季刊》特约评刊员,高唐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