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打工:迈向社会的第一步
文/劲 挺
1966年,我考入了延安二中。当时,延安共三所中学,延安中学在城内北关,四中在杜甫川,二中在姚店。二中招生对象是延安东川十多个公社内的小学毕业学生。
小升初考试在姚店中学举行,我们蟠龙小学的考生被安排在学校东二排宿舍过夜,有床铺,没有被褥,天气热,大家都和衣而眠,有饭没饭我记不清了,我自己是带了几个窝头将就的。开考前一天,数百考生集中在操场,宣布考场纪律,注意事项,有人说有个女生紧张过度晕过去了,我没有看见,但是,这黑压压的一群人,的确给了我极大的压力。第二天,上午考完一门课后,中午天气突变,狂风大作,暴雨夹着冰雹倾盆而下,我们纷纷到房檐下躲雨,一只被冰雹击中的麻雀,掉在我的跟前,我赶快捡起,害怕把它淹死在水里,可惜,它已经挂了。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十几分钟后便停了。我进宿舍拿了个搪瓷缸子去坡下食堂旁边的烧水锅炉处接开水,打算吃干粮,没有料到,水管里的开水压力太大,冲出来,打翻了水缸子,我大叫了一声,旁边的同学李建阳将我拉了一把,避免了继续喷射的开水将我烫伤。我松了口气,但心里还是有些紧张,下午还有考试,生怕这件事影响了情绪。我向李同学道了谢 ,胡乱吃了几口从家里带的干窝头,和大家陆续进了考场。试题很难,如何答完卷子的,我自己都不大清楚,估计考上的可能性不大。考试结束后,有些人去了亲戚家,我们没地儿可去的人晚上又住了一夜,第三天早上三五成群的搭伴,走了60多里路回到了蟠龙街。虽然说考的不好,但是还有几分侥幸心理,如果有更多的人没考好,没准我还有戏。只是,足足等了一个多月,还没见录取通知书来,估计是黄了,慢慢也就不报希望了。
等待通知书的那段日子是非常时期,到处都是大批判,大字报,有许多红卫兵在街里,公路上成群结队行走,摇旗呐喊,进行革命大串联。全国大概都停课了,以后还有没有学上都是个未知数。我彻底死了心,只好参加农业社的生产劳动。那时候,我们这个地方很贫穷,地年年种,人年年饿肚子,小学生属于少半个劳动力,每天挣4个工分。按往年的年度结算情况,一个工作日10分工分,大概的收益只在1毛3~1毛5分钱之间,最好的年份也超不过五毛钱。所以,出不出工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我父亲对我这种消极的态度非常不满,他说,你挣一分也是挣,天天窝在家里不上山受苦,能行?再说,学校也没通知,考没考上还不晓得,现在社会上乱哄哄的,在家里受苦总比在外头好些。他可能是预料到我想出去。我也明确的说过,上不了学,就出去揽工,生产队受一天苦挣四分工,做和不做没什么区别。
有一天,住在街里的同学刘建成,刘东尧和王廷杰,马鸿云来找我,说玉皇庙公路道班有活儿干,想招几个人,管吃管住,一天一块四毛八。对我来说,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我说,太好了,咱赶快走!从内心讲,我是拍别人捷足先登。我约了我同村同学刘治慧到街里和他们汇合,背着行李,踏上了打工之路。
玉皇庙道班离蟠龙街只有15里路,并不远。但是,由于我们是下午出发,快到天黑才到道班,去了后问清楚,道班没有地方住。建成的嫂子常素梅在玉皇庙小学当老师,给我们开了一间教室,用课桌拼在一起当床,凑合着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灶房却没有给我们做饭,大家只好饿着肚子上了公路干活。
我们主要的任务是修补公路路面,挖高垫低,整修排水渠。用通俗的话说,就是“缝穷”,国家没有钱修高等级的公路,只好对这条大名头的西包大动脉修修补补,保证南北畅通。道班班长张二给我们每个人用脚步丈量了一百步的路面,要完成各自的路面平整后,再挖石渣填平坑洼处,捣实,洒水,进一步修整。使用的工具主要是十字镐,非常沉重,加上路面常年被车辆碾压,坚硬无比,镐头砸下去,往往是一道道白茬,我平时干农活多,还没觉得什么,建成小我两岁,长得也瘦小,加上早晨没有进食,有些力不能支,举不起镐头。这情景让张二看见了,他走过来就是一通数落,要打发建成走人。建成被吓得脸色通红,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听凭他吼叫。在他的威严面前,我们大气都不敢出,还好,建成机灵,主动要求派他去担水,便摇摇晃晃的从河里挑了一担水回来,拿马勺往路上泼洒。张二再没有说什么,往前头干活去了。那时,班长也干活,只是在干活的同时他也监管我们。
空着肚子干了一上午的活,到中午的时候,人家都吃饭,偏偏又没有我们几个人的饭。问及情况,人家说没见你们报饭。所谓报饭,就是你要吃饭的话,得提前去灶房登记。按人头下米,没有登记,就没有饭吃。早上没吃饭,中午没饭吃。我们眼巴巴的看着人家在吧唧嘴,自己连喝口汤的机会都没有。实在饿的不行了,几个人就跑到地里找吃的,那时候已经到入冬时间,地里也没有什么可捡的粮食菜蔬。在一个阳坡上,有人遗漏了几棵烂白菜,白菜没长起来,叶子小小的,半蔫半黄。我拔了一颗白菜,手搓了搓泥土,塞进嘴里边,咯吱咯吱地咀嚼。不能说烂白菜好吃,是饥饿使然。那时,我没有了一点点尊严,像一头动物,正如后来有智者说的一样:危机关头,讲尊严和道德就是扯淡!刘东尧看着我,厚厚的嘴唇嘣出一句话:哎呀,这不行,不行,我去找张二,好歹让咱吃点东西。张二叹了口气,给送饭的人说,回去看看锅里还有没剩饭,给他们弄些送来。不久,送饭的人来了,桶里边只有一点稀的几乎见不着米粒儿的汤。大家一人舀了一碗汤,我估计那是刷锅水,没有选择,只好硬着头皮喝。
这一天,我一生都没有忘记;这一天,我亲身体验到揽工人的艰辛;这一天,我体验了人是铁饭是钢的全过程;这一天,也是我头一次走向社会,遭受到的最严厉的考验。
晚上,拖着疲乏的身子吃了顿饱饭后,我们回到了已经安排好的宿舍。浑身的疼痛,难以忍耐,不过,当头挨到枕头那一刻,什么都不知道了,一整夜,连梦都没有做过一个。
道班是个小单位,领导职工加起来也就十几个人。看起来他们之间好像没有什么矛盾,不像外边的人一样,扯旗革命,闹派性,这里不写大字报,没有批判会。听说上头有文件,为了保证国家的交通线畅通,不得在这个系统搞斗批改。职工相互之间的龃龉,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谁拿了谁的烟,谁谁做活不肯出力,借了饭票不还等。有个叫刚子的工人,经常找张二的麻烦,提意见,说风凉话。张二大度,有时不理,有时也回怼几句。一个河南籍的大个子工人给我们透漏,说是二人在争某个村里的一个女人,互相吃醋,还出过手。他的话是真是假不好说,但我还是不相信张二会做出这种事情。单位再小,也是江湖,每当遇到他俩争吵时,我们都不敢插嘴劝解。死活记着,人微言轻,按旧社会来说,我们就是揽工小子,人家都是掌柜的,谁也得罪不起。
忍气吞声的干了一段时间,我们慢慢习惯了整个工作节奏。张二给我们分派任务时根据路段情况调整,平缓的地方,大多是采取分包,崎岖而有沟槽的地方,让大家在一起干。我非常喜欢在一起干活,这样可以有说有笑,说我们共同关心的话题。最讨厌的就是分包,人和人离得远远的,孤零零,说句话还要喊。再则,路面情况不同,遇到难以处理的地方,出了力还没有效果,快到收工还干不完,这时,便体现出我们小团体的优势,互相帮助,没有怨言,没有同甘,只有共苦,力争按时完工,尤其是我们的大哥王廷杰,人高马大,又是学校的灌篮高手,干起活来虎虎生风,替我们分担了不少苦活累活。道班的工人们大多吊儿郎当,和我们形成明显的差异,好处是,他们自己懒,也不要求我们勤快,除张二外,从来不对我们吆来喝去。从心里讲,这个钱好挣,比起生产队来说,这里就是天堂。
期间,我回了两次家,父母亲都很满意,倒不是因为我能挣来多少钱(工程没有结束),主要是对我能养活自己而自豪。那天中午,我母亲给我做了我最喜欢吃的剁荞面,下午走时又做了黄米捞饭。我有点贪吃,到了道班后,睡到半夜,胃剧烈地疼痛,翻江倒海一样的呕吐,地上多处都是酸臭的呕吐物,我想,同伴们一定会讨厌我,可是他们没多说一句话,还给我递水嗽口,忙前跑后,非常的暖心。后来,我觉得胃里平静了一些,起身找了笤帚簸萁,把地打扫干净。我们之间也没有矛盾,没有拌过一次嘴,红过一次脸。有一天,刘智慧早晨洗漱完上工前,搞了个恶作剧,嬉逗建成用手摸晾衣铁丝,建成逞强,手被冰冷的铁丝沾住,脱不开,我赶忙上前哈气,帮他解脱。我说刘治慧,以后别干这种没屁眼的事!由于走得匆忙,来道班时我们六个人,只带了五条被子,建成和马鸿云掉头睡,太冷了,便抱着对方的腿脚取暖。
天气越来越冷,陕北高原上,一片萧瑟,枯草在寒风中摇摆,河面上的冰凌一天天在生长,河对面的半山峁上有座大的打麦场,整齐地堆放着各类收割来的庄稼,我们修路时,经常听见那里传来有节奏的打连枷声和人的欢笑声。这个场面我太熟悉了,也曾经萌发过个念头,去村里看看,那里还有我的一个堂姐。可惜,没能如愿,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我们正在熟睡中时,有人喊叫:着火了,着火了!睁眼,窗户上一片光亮,我们赶紧起床,借着外边的光亮穿好衣服推开门,哎呀,对面的打麦场着火了,火势汹汹,烈焰腾空,烟尘已经飘到我们跟前,呛得人无法呼吸。不知道谁喊了声“救火!”,立刻,大家分别提起铁锹,向火场冲去。河上没有桥,河水结了冰,顾不了许多,大家踩着冰水趟过去,救火要紧,那燃烧的可是农民一年的口粮啊!没有人动员,没有人恐惧,我们六个人跟随道班的职工,迅速冲进了火场,尽可能快地拍打火苗,往出搬运尚未着火的谷子,豆子,每个人都被火烤得脸皮发烫,有人头发被燎焦,这都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烟尘里,含有小麻子烟雾,有毒,呛得人头晕,不停的咳嗽……大概奋战了一个多小时,大火终于被扑灭了。可惜,抢救出来的粮食很有限,毕竟火太大,燃烧的时间也太长了。
返回的路上,大家默默无语,可能各人有个人的想法,我猜不出来。但毫无疑问,在这种危急关头,大家同时迸发出来的勇于面对风险的英勇、无畏和社会责任感是我们走向成熟的标志。我为我们走出了“揽工”之外的更踏实有力的步伐而骄傲!
大地完全冻结后,我们结束了这段时间的揽工生活。道班辖区内的公路被我们齐整的修补了一遍,结工时,我们六人之外的其它外乡籍民工提出要按体力评分领酬,廷杰,东尧,治慧要求道班方信守先前承诺,逼迫张二按每天一块四毛八结算了薪水。
过年后,学校传来了好消息,二中的录取通知书来了,三十多封入学通知书中,有一张是我的。
(本文写作中,同窗朋友刘建成提供了不少素材,在此我谨向他及其他同学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劲挺,陕西延安市人,记者,编辑,作家,陕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俗学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延安风土记》(获陕西文联优秀作品奖)《爱的别墅》,长篇小说《呼儿嗨呦》,网签长篇小说《陕北闹红》(获凤凰网首届读书原创大奖赛二等奖)《鬼推磨》《鹅毛不是雪》等。现退休,住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