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
鞓红牡丹原产青州,北宋开始名冠天下,近代已无人知晓。冯蜂鸣发现鞓红文化,并考证出鞓红就在青州偶园,树龄300多年依然茂盛。从此,鞓红牡丹及其文化,遂被当代所识。
冯蜂鸣研究成果《鞓红即青州红》一书,特邀冯志伟诵读,于此发表,以飨诸君。

(上图摄影:彭向东)
韩元吉 • 幽芳梦寐通
他不取“牡丹”,就是告诉鞓红,你是牡丹的代表。他的“花品向来谁第一”,就是要让鞓红明白:
白色系里,玉蕊第一,红色系里,你第一。并且向来如此。而玉蕊,是仙女和玉皇欣赏的。你鞓红,跟玉蕊一样,也不是凡夫俗子可以认识的。
现代人也不知韩元吉了。
可在南宋文坛上,他是“一代冠冕”。
人们把他和苏轼、辛弃疾等同并称。他和陆游、朱熹、辛弃疾,都是挚友,酬唱诗词很是密集。他写作有个习惯,“未免于俗者,取而焚之”。俗人都是敝帚自珍,纵是垃圾也弄到俗臭的书里。韩元吉是雅士,所以就经常引火焚俗。
后人研读韩元吉的东西,发现那里面时时浸透着:
神州陆沉之慨。
“陆沉”是国土沦陷。“慨”是激昂的情绪。
因为他们看到了,韩元吉喋喋不休的语词:
梦绕神州归路。
中原何在,
极目千里暮云重。
他甚至想,“鸡鸣起舞”,“勒功燕然”,北伐灭金。
然而,韩元吉的抗战正如诸多精英一样,不是流于情绪的。岳飞、张浚就是情绪型。岳飞死后,张浚又想出兵邀击。韩元吉即刻向他写信,分析形势后说道:
当前,“和为疑之之策,以守为自强之计,以战为后日之图。”
他说,现在讲和,是迷惑敌人。所以不应出击,而应坚守。同时强国强兵,待来日时机成熟,方可一战而胜。这才是应有的谋略。
张浚哪里肯听,带兵杀去。结果人仰马翻,一败涂地。
韩元吉算不得料事如神,也算是心明眼亮的。
心明眼亮的人,居然做官做到吏部尚书。管官的官,应该是先富起来的。可是很遗憾。这时候他就心不明,眼不亮,根本不知道权利是最大的资源,以至于家徒四壁。
他的好友朱熹,既是名人,也是大官儿。可那朱熹,也是个不会利用资源的。母亲去世,他竟连出殡的钱,都凑不出来。只好向韩元吉告借。韩元吉好不狼狈,蘸着眼泪回信说,兄弟“穷悴”呀。去年我葬了两位亲人,今年已是“从假借”了。就是靠借贷度日了。
再往下,还叫韩元吉说啥呢?
韩元吉这样的穷人,作起诗文来,却有些奇崛。陆游的评价是:
落笔天成,
不事雕镌。
如先秦书,
气充力全。
我们要看的韩元吉这一首,就是个“气充力全”的:
次韵余寺正瑞香花
香炉峰下异香风,
长忆幽芳梦寐通。
渴雨旋倾茶作碗,
护霜新织翠成笼。
丹青点缀琼瑶上,
兰麝飞浮锦绣中。
花品向来谁第一,
似挼玉蕊间鞓红。
【注:
韩元吉:1118年生,1187年卒,字无咎,号南涧,许昌(今属河南)人。
次韵:古人和诗的一种格式,又叫“步韵”。
幽芳:香花。此指瑞香花。
护霜:指九月霜降时候的云。
笼:竹篾等编成的罩物的器具。
兰麝:兰花与麝香,指香气。
品:等级。
挼:读作“若”的阳平。即用手搓。
间:读作“见”,即更迭,交错。】

(上图摄影:彭向东)
韩元吉说:
香炉峰下,瑞香花那奇异的香风,
经常在我怀想它时,来到我的梦乡。
无论久盼的雨,随即就像茶水在大腕里倾倒,
还是护霜的云,刚把青绿色织成一具罩笼。
瑞香花的容貌是,色彩点缀在美玉上,
瑞香花的气息是,浓香在锦绣上散发。
论花的品级,谁是历来的第一呢?
似将玉蕊花和鞓红揉搓掉,那就数上瑞香了。
瑞香花是韩元吉的梦中情人:
“幽芳梦寐通”,“幽”是沉静而安闲,“芳”既是花,也是美少女。“幽芳”经常来入他的梦,什么意思?诸君也许不知,瑞香花又叫“野梦花”、“山梦花”,还叫“风流树”,所以,韩元吉就乘虚而入地“长忆”它,一直忆到“幽芳梦寐通”。
他为让心爱的戴上桂冠,就要把原本“第一”的来个否定。可是问题来了,瑞香花有白红两种,若是单对付一种,并不济事。韩元吉这就盯上了玉蕊和鞓红。
因为,玉蕊不是凡花。唐人李德裕说,“玉蕊天中树”;刘禹锡说,“玉女来看玉蕊花”;杨凝说,“瑶华琼蕊种何年”,“摘花持献玉皇前”。玉蕊是“瑶华琼蕊”。它开在天上,是仙女观赏,持献玉皇大帝的。
所以,韩元吉要对付白色花,玉蕊就是首选。
红色系里,不用说就是鞓红。

(上图摄影:彭向东)
韩元吉这就对瑞香说:
我若把玉蕊和鞓红,一遭挼了,你就可以享受“第一”的风光了。
然而,诗人跟作家一样,做人傻乎乎的,动起笔来却诡计多端。谁都知道,玉蕊只能跟牡丹对应,鞓红是牡丹的一种。况且那,“似挼玉蕊间鞓红”,若改为“似挼玉蕊牡丹红”,既不失诗意,也符合平仄的格律。
那多缜密。
原来,这韩元吉是个负心郎。一面对瑞香爱得那样,一面又向鞓红含情脉脉,暗送秋波。
他不取“牡丹”,就是告诉鞓红,你是牡丹的代表。他的“花品向来谁第一”,就是要让鞓红明白:
白色系里,玉蕊第一,红色系里,你第一。并且向来如此。而玉蕊,是仙女和玉皇欣赏的。你鞓红跟玉蕊一样,也不是凡夫俗子可以认识的。
你看这韩元吉,他眼前的“幽芳”,“丹青点缀琼瑶上,兰麝飞浮锦绣中”,那么美了,他还说人家不是“第一”,还瞅着鞓红琵琶别弹。也不怕瑞香一旦吃点醋,再不入他的梦了。
这正是韩元吉的高人一等。
别人要说牡丹,就说“庭前芍药娇无格”;要说芍药,就说“魏紫姚黄扫地空”。总之,都是贬低一个,抬高一个,落水出石的法子。韩元吉,却对瑞香爱得云山雾罩时,依然暗恋鞓红,力挺鞓红。
便是他那貌似凶狠的“挼”,也不是说干就干的。前面还有“似”,似乎的意思。这是跟瑞香商量:我似乎、应该把它们都挼了吧?
这就像对那屈居为亚的说,我把夺冠的杀了吧。
这事儿有成吗?

(上图摄影:彭向东)
另外,韩元吉爱鞓红,也是出于情性。他不是“鸡鸣起舞”,期待着北定中原吗。辛弃疾给他的祝寿词里,就有传世之句:
待他年,
整顿乾坤事了,
为先生寿。
韩元吉笔下,这花品第一的鞓红里,到底潜入了多少“整顿乾坤”的事,那就只能令人自去掂掇了。
如此深婉的情愫,如此幽雅的文脉,谁能说这不是好诗呢?便是韩元吉自己,也是清楚的。所以,他烧得再多,这个也是好生保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