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
鞓红牡丹原产青州,北宋开始名冠天下,近代已无人知晓。冯蜂鸣发现鞓红文化,并考证出鞓红就在青州偶园,树龄300多年依然茂盛。从此,鞓红牡丹及其文化,遂被当代所识。
冯蜂鸣研究成果《鞓红即青州红》一书,特邀冯志伟诵读,于此发表,以飨诸君。

(上图摄影:彭向东)
晁补之 • 天葩秀出无双
接着,晁补之继续解读鞓红,“无言自有,檀心一点偷芳”。“檀心”是丹心。鞓红不用言语装饰自己,只由一片丹心里偷偷地散发清香。欧阳修不是说鞓红是“奇者”吗,奇者之芳,世间是不需要的。它要放香,也只能做贼似的,偷着。
想必,诸君对晁补之不太陌生。
他是苏轼的好学生。与秦观、黄庭坚、张耒一起,做了比较著名的“苏门四学士”。
晁补之17岁那年,跟着父亲来到杭州,写了一首山水诗。正在那里任职的苏轼看到了,当即拍案惊叫:
吾可以搁笔矣。
苏轼对这位17岁的“中学生”说:
我竟不想再写诗了。
这么有才的晁补之,做官以后竟也心里装着百姓。修路架桥之类的事,他居然也乐此不疲。结果,他离开那地方了,百姓还是想念他。这就给他建祠堂,供神似地供奉他的画像。
这样的人,自然是不会媚上攀缘,即不会做官的。因此,坎坷啊,郁闷啊,崩溃啊,就是必然的了。同时必然的是,弄出了一些辉同日月的诗文来。
晁补之对诗文的要求是,“清淡而隽永”,并且首先要“治心养气”。咱要说的这个《夜合花》,就是他治心养气之后,清淡隽永的样本。

(上图摄影:彭向东)
所谓清淡,就是鱼儿游动在清澈的深水里,细心人必定看得到,不是非常细心,又看不真切。隽永,就是欧阳修说的嚼橄榄,回味悠长。《夜合花》的隽永,还在于通篇吟咏鞓红,而不见“鞓红”。
夜 合 花
百紫千红,
占春多少,
共推绝世花王。
西都万家俱好,
不为姚黄。
谩肠断巫阳。
对沉香亭北新妆。
记清平调,
词成进了,
一梦仙乡。
天葩秀出无双,
倚朝晖,
半如酣酒成狂。
无言自有,
檀心一点偷芳。
念往事情伤。
又新艳,
曾说滁阳。
纵归来晚,
君王殿后,
别是风光。
【注:
晁补之:1053年生,1110年卒,字无咎,晚号归来子,济州巨野(今山东巨野)人。
谩:莫,不要。
巫阳:巫山的南面,指巫峡。
清平调:李白的咏牡丹诗。】

(上图摄影:彭向东)
上阕,是晁补之对牡丹的看法,“百紫千红,占春多少?共推绝世花王。”
前面是化用王安石的句子,“百紫千红占得春”。晁补之说,各种各样的花儿,你们占去了多少春光?占春最多的,还是牡丹。大家都推它是“绝世花王”呢。
晁补之接着说,洛阳百姓家里的牡丹都很美,所以名扬天下。但却不是因为有姚黄的缘故。
晁补之这人,过于的不同流俗。世间竟有多少人,把姚黄奉为牡丹之首。晁补之偏就不认可,偏就提出了自己的重要思想,偏就认为牡丹做了百花之王,绝不是因了姚黄。
他当然知道,这话一出必定有人伤心。白居易曾说“猿过巫阳始断肠”,于是,晁补之就安慰读者,“谩肠断巫阳”——你们不要因我的说法而伤感。
接着,他又对那千古的佳话,再出微词:
李白在沉香亭,望着新妆的杨玉环,写出了《清平调》。那往事如同一梦,早已归入遥远的仙乡:昨日黄花了。
然而,《清平调》在牡丹国里,着实不是小事。当时,唐明皇与杨贵妃一起,赏牡丹,看演出。唐明皇突然发现,歌手们唱的竟是老词儿。这可如何对得起美人与牡丹,于是命人即刻去找李白。

(上图摄影:彭向东)
李白到来,一阵挥洒,就有了《清平调》三首绝句。把牡丹与贵妃一起,下死狠地歌扬了一番。才子、美女、名花、佳句,还搭上一个皇帝。凑到一起,就弄出了一个空前绝后的风流韵事。
对那事儿,天下人都津津乐道。晁补之却压根儿就瞧不起,只看作是一场梦幻泡影。
那么,惜墨如金的晁补之,泼墨如水地这番折腾之后,到底想说什么?请看下阕:
有一种牡丹,“天葩秀出无双”。
晁补之使的真就是如椽之笔。这“天葩”二字,既是非凡的花,又隐含了它的非凡之处。欧阳修曾这样称赞梅尧臣的诗:
诗翁文字发天葩,
岂比青红凡草木。
凡草开花数日间,
天葩无根长在目。
“天葩”,还是文采和才韵。
晁补之说,正是这般的牡丹,方才“秀出”。“秀出”是韩愈笔下的“秀出班行”——高出于同列、同辈。皮日休不是说,牡丹是“天下无双艳”吗?晁补之却说,只有“秀出”的“天葩”,才是举世无双呢。
我先给晁补之破个谜。他讲的这神奇牡丹,就是鞓红。
晁补之接着道,鞓红的姿态是,“倚朝晖,半如酣酒成狂”。“倚”是单独。“狂”是纵情任性。也就是,鞓红独立在朝晖里,如同酒后半醉,毫无矜持的纵情任性,一副天然模样。
接着,晁补之继续解读鞓红,“无言自有,檀心一点偷芳”。“檀心”是丹心。鞓红不用言语装饰自己,只由一片丹心里偷偷地散发清香。欧阳修不是说鞓红是“奇者”吗,奇者之芳,世间是不需要的。它要放香,也只能做贼似的,偷着。
想到鞓红这两个品行——自由和偷芳,晁补之就想到了自己。我们先看他在别的词里,是什么样子:
儒冠曾把身误……
功名浪语。
便似得班超,
封侯万里,
归计恐迟暮。
他说,做官误了他的终身。所谓的“功名”,那是胡说八道。就是像班超那般万里封侯,也把那回家的打算,硬生生地延误了。
还有:
暗想平生,
自悔儒冠误……
烛暗不成眠。
想想自己这一生,真为那做官的错误,深感悔恨啊。面对幽暗的烛光,如何睡得着!
因此,他就变作了泪眼不干的“愁人”:
这一点愁,
须共花同瘦。
别来憔悴,
偏我愁无限。
忍泪一春愁。
没完没了的愁绪里,除了“憔悴”,就是“瘦”和“泪”。始终这般的晁补之,看到鞓红时,也就必然的“念往事情伤”了。
鞓红以其深沉之色,淡约之形,一派天真地自由开放。他晁补之,却被官场束缚着天性,以至于“憔悴”。鞓红可以偷偷地释放檀心芳形,他却被儒冠压迫得毫无气息,只有“忍泪一春愁”。他的情怀,可如何不受伤?
下面,“又新艳,曾说滁阳”中,“艳”是喜爱。“滁阳”是滁州,欧阳修曾任滁州知州,这里用“滁阳”代指欧阳修。
晁补之说,这时候,我就想起我老师的老师欧阳修。他曾说,鞓红又有了新的令人喜爱之处。我“纵归来晚”,纵使离开朝廷,回家得晚,也可以学学鞓红:
“君王殿后,别是风光。”
晁补之身在宦海,始终不忘“归来”。终于如愿以偿后,他就为自己取名“归来子”了。这时候尚在归来无期。他就发誓,像欧阳修说的那样,“君王殿后见鞓红”了。
宋人写诗,最重掌故,总是希求“无一句无来历”。晁补之就从“君王殿后”的来历中,又开掘了新意:
我不能归来,是被儒冠所误;托迹官场而被殿后,是朝政给弄的。可是,鞓红不也被殿后吗?人家,怎么能自在洒脱地独立朝晖,且在“偷芳”之中“天葩秀出”,且举世无双呢?
晁补之的意思是:我如果做得鞓红,不也是别有一番风光吗?
“风光”,是内里的韵致和外面的风采。
无须置疑,晁补之因了这鞓红,真有些幡然醒悟。大约跟释迦牟尼的“睹明星而悟道”,差不了多少。最起码,今后他再也不用失眠,也不用瘦,也不用整日的眼泪汪汪了。
至此,我们回头再看,晁补之为什么说,“绝世花王”的称号,是“不为姚黄”?那就是,因为有“天葩秀出无双”的鞓红。为什么李白那《清平调》,也“一梦仙乡”?这就是,只有欧阳修的《禁中见鞓红牡丹》,那才是眼前的实景,那才是沉甸甸的当下。
便是晁补之那“君王殿后,别是风光”,也恰好与欧阳修的“君王殿后见鞓红”,苏轼的“蓬莱殿后鞓红,此花清绝更纤秾”,谱成了三部曲。且是一部更进一步。
欧阳修发现了,鞓红被殿后的世情。苏轼说,便是殿后,也是“清绝更纤秾”。晁补之又道,岂止如此,简直是“别是风光”。即不仅有外面纤秾的风采,更有内里的韵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