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父亲啊父亲
南水地中学六年级一年的学习生活, 是杨茂全老师彻底改变了王志文过去对于学习关系前途命运的认知, 使他从心底里深刻认识到了学习的重要性。 但是南水地中学六年级的大部分同学, 毕业后还是回到家中, 跟着父辈荷锄务农去了。 而同年杨茂全老师和两位郭老师, 因高考录取全部离开了南水地中学, 这对王志文是个不小的打击。
不甘心命运平淡, 王志文在努力争取母亲和继父同意以后, 考取了邻村公社的西水地中学继续就读。 西水地中学离家较远, 王志文选择了住校, 住校的虽然生活清苦, 一切要靠自己, 对于学习却有极大的助益。
这一年, 是一九七七年。
时间不说还长, 一说就短。 同样的日子重复了两年, 到了检验王志文初中学习的关键节点———王志文以良好的学习状态, 完成了中考。等到中考成绩出来, 不出所料, 王志文考上了在大同排名相当不错的一所高中。
碧蓝宽广的天空, 飘动着几朵自由自在开心游动的云朵, 一切还是原来熟悉的模样。 不一样的, 是王志文此刻的心情, 好似青春少年骑上奔腾的骏马。 如谚语所言: 小马乍行嫌路窄, 雏鹰展翅恨天低。
十五岁的王志文, 这时候早把继父当年给他描绘的 “父子荷锄共耕田” 的 “宏伟蓝图”, 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兴冲冲地举着他的高中录取通知书跑回家中, 他想尽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 告诉继父, 与他们共同分享自己的欢乐。
母亲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做晚饭呢。 再嫁以后, 母亲又生养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他们两个站在厨房门外, 安安静静看着母亲在里边忙忙碌碌。
不知道为什么, 继父今天这个时候还没有回家。
“妈, 我考上大同四中啦!” 王志文抱起小妹妹冲进了厨房, 把录取通知书放在案板上, “啪” 的一下, 在母亲面前打开了。
母亲先是一愣, 再仔细定睛瞧了瞧, 立刻笑逐颜开了。 她并没有马上去接录取通知书, 而是先去洗手盆里细细地洗净了手上的面屑, 在腰间的围裙上把手擦得干干净净, 她以一种少见的认真和恭谨的神态, 小心翼翼地, 用双手把大红色的录取通知书捧了过去。
母亲是个文化人, 她受末代秀才姥爷的熏陶教育, 打小就对书籍和纸张有着一份特别的恭谨与敬畏之心。
纸是用来书写文字的, 而文字是高贵且圣洁的。 舞文弄墨的读书人, 他们奉汉代造纸始祖蔡伦为纸圣。 作为读书人必用的纸张, 在读书人的心目中, 一直被尊为神品, 视为瑰宝。
旧文人敬书如同敬神, 他们在读书前要洗净双手, 迎接经书时要沐浴更衣, 焚香斋戒。 写过字的纸张不能随意丢弃, 纸是圣人传下来的,应当加倍爱惜, 否则会亵渎圣灵。
所以, 母亲今天这个清水洗手的举动, 便是旧时文人姥爷留下的遗风。
母亲的脸上, 洋溢着满满的憧憬与向往, 仿佛喝了一瓶浓醇的陈年佳酿, 一脸迷幻陶醉的模样。
母亲的学历是高小毕业, 那时候的小学毕业标准是读到四年级, 而高小则必须要读完六年级。 母亲上学那会儿, 高小毕业的女生简直凤毛麟角。 母亲的学习成绩优异, 她当时的梦想, 就是一定要读完高中。 可是人生哪能都如意呢? 残酷的现实却是大多数人的绮丽梦想, 大多数都会半路夭折。
母亲如今的世界里, 只剩下丈夫和儿女们的饮食起居, 家里油盐酱醋茶诸般家事了。 她曾经展翅放飞的理想, 如今早已经掉光五彩斑斓的羽毛, 把希望寄于后代去实现了。
知子莫若母, 母亲把溶于血液的坚韧意志和强大基因传递给了王志文。 她特别理解儿子此刻的心境, 坚定支持王志文的人生向更高、 更远的目标迈进。
这时候, 突然听见院门吱扭扭响动, 弟弟妹妹高兴地高声叫了起来: “爹回来了!”
原来是继父回家来了。 继父知道王志文初中毕业了, 今天他去镇上修理农具时, 回程时看见街边有一家卖熟肉的店家, 忍不住买了一小条熟肉, 准备晚饭时拿来下酒。 他觉得, 王志文毕竟从此是个大少年了,今天想共同小酌一下, 他还有些心里话要对王志文说。
“以后再下地里去干活, 我们家里就是两个壮劳力了。” 继父美滋滋地这样想着。
在小说或者影视剧里, 剧情的矛盾和冲突, 往往来自于较高的期许与失意后产生的巨大落差。 所以命中注定, 今天的晚饭时分, 一场王志文与继父之间尖锐的世界观的矛盾与冲突, 已经完全不可避免了。
当母亲笑容满面, 把王志文的高中录取通知书打开给继父看时, 王志文的心里其实正洋洋自得, 甜丝丝的呢。 这是一所很多大同人家孩子渴望考取的高中, 但是多数学生会在努力后落榜。 而王志文这次的中考, 却犹如探囊取物般轻巧。
“啪!” 的一声。
完全是意料之外, 平日里脾气温和的继父突然间就涨红了脸, 他挥手就把母亲手中高高举起的录取通知书, 狠狠打落到地面。
“我、 我、 我……” 继父急得突然有些口吃起来, “我不同意!”
他很有些气愤地对着王志文说: “喜子, 你已经长大了, 你应该自己养活自己了。 我没钱再供你上学了! 你自己看看, 你的弟弟妹妹, 他们都还这么小, 他们要吃饭, 要穿衣, 要花钱, 我一个人怎么能挣到这么多钱? 就是现在, 我能够让一家人吃饱饭不挨饿, 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现在, 你居然还要没完没了地去上学, 这回, 我是坚决不会同意了!”
母亲也忽然懵了, 一时不知所措, 她习惯性地一个劲地搓着她瘦骨嶙峋的手指。
“不, 我就是要去上学。” 王志文的倔强劲儿也上来了, 他俯身拾起录取通知书, 轻轻掸去上面的尘土, 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
“不行! 就是不行! 你, 你还敢犟嘴?” 继父今天特别失态, 情绪激动, 他把手里拎的半挂熟肉一把摔在了地上。 然后冲过来, 忍不住给了王志文脸上一巴掌。
这一掌打得甚是响亮有力, 王志文的脸颊上, 登时隆起五道红红的手指印。
王志文抚摸着又疼又烫的脸颊, 委屈的泪水忽然奔涌而出。 他转过身冲出厨房, 飞奔着跑到院子外面去了, 留下吓呆了的弟弟妹妹在角落里嚎啕大哭。
几个小时以后, 天黑漆漆的吓人。 心情难过的母亲终于在离家不远林子后面, 找到了彷徨无措, 沮丧失落的王志文。
“孩子啊,” 母亲的眼里充满泪水, 语气沉重地说, “我刚刚跟你继父吵架了。 看起来, 他这次是铁了心不再供你上学了! 不过他, 他, 也有难处啊。 你千万不要怪他! 其实说良心话, 他对你一直很好, 是不是? 你看你的弟弟妹妹们, 他们都还这么小, 家里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咱家是农民, 收入本来就少得可怜, 全靠你继父一个人干活养家, 他, 也确实不容易啊!”
“妈, 我知道, 我不恨他。 我当然知道家里面经济特别困难, 但是我还是想去读高中, 我以后还要去考大学! 我不要你们给我花钱了, 我可以自己出去干活挣钱, 我, 我能养活我自己!”
已经冷静下来的王志文, 虽然心里难过, 但是他确实没有恨继父,虽然挨了打, 内心里其实还一直感恩着他。 坦率说继父是个很不错的人, 待他也很好! 这么多年来, 两个人相处得也是十分融洽。 尽管今天继父打了自己一巴掌, 但是他心里清楚明白———那应该是源自两个人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的矛盾。 而这样的矛盾, 根本不可调和。
母亲见劝不住儿子, 她思忖了半晌, 慢慢说道: “孩子, 真的没有什么好办法了。 实在不行, 你去找你亲爹去吧? 毕竟你是他亲生儿子,他又是个很好的小学老师, 他知道教育的重要性。 你去张北县看看, 让你亲爹给你想想办法, 或许有希望……”
“嗯!” 王志文木讷地点了点头, 算是同意了。
从那一天开始, 母亲瞒着继父, 把自己当年的嫁妆, 她的全部家当———一件崭新的皮袄、 一顶新皮帽、 一件她一直舍不得穿的花布棉袄、 一只姥姥传下来的银手镯, 悄悄拿到许堡乡的大集市上去变卖。
可是许堡乡当地的人也都很穷啊! 最后, 母亲仅仅卖掉了一件新皮袄, 再加上家里最近卖鸡蛋的钱, 加起来凑了五块多钱。
母亲把一沓子零零散散的钱票, 一分不剩, 全部塞进了王志文的衣服口袋里。 细细叮嘱他道: “明天早晨, 等你继父出门了, 妈送你去养老洼长途汽车站。 你走的事情, 千万不能让你继父知道。 他知道了, 根本不会同意的。 到了张北, 跟你爹好好说说你的想法, 他会帮你想办法的。 你年龄也不小了, 你要听话, 要懂事儿! 等你那边安顿好了, 记着赶紧给妈写一封信, 别让妈心里总惦记着……”
“嗯! 好的妈, 我记住了, 您放心吧。” 王志文懂事地点头答应。
第二天一早, 等继父吃罢了早饭, 披着外衣, 荷着锄头铁锨出门下地干活了以后, 母亲陪着王志文, 匆匆忙忙来到了养老洼长途汽车站。
昨天晚上, 她悄悄画了一张去张北县大西湾乡黄石崖村的简略交通图,写明了去张北的路线和中途要换乘的汽车。
等了许久, 终于, 一辆漆皮破旧的长途汽车慢吞吞地开过来了。 王志文拎着两件简单的行李上去坐了。 就在汽车再次启动的那一瞬间, 隔着灰蒙蒙的车窗玻璃, 他看到面容沧桑的母亲忽然间就泪眼婆娑, 她低下头, 一个劲地用衣袖擦眼泪。
这一幕, 王志文看在眼里, 酸楚难过在心里, 忍不住也哗哗流泪。
汽车启动了, 母亲使劲地睁大了泪眼, 看着汽车慢慢驶离, 车尾部扬起了高高的烟尘, 遮住了清晨倾斜的阳光, 遮住了当年母子还乡来时的路……
从山西省大同县许堡乡, 到河北省张家口市张北县大西湾乡, 总共二百五十公里左右的路程。 这一路上, 王志文要转两三次车。 经过好一番辗转周折, 班车在太阳刚出来时出发, 一路上磨磨蹭蹭开了十几个小时, 晚上天快黑了的时候, 终于赶到了张北县大西湾乡。
听从母亲的安排, 王志文没直接回家去找父亲, 而是先去了邻村已经离世的大姨家, 那里还住着王志文的大姨夫和两个表哥。 另外, 这个村子离父亲王元居住的黄石崖村路途也并不太远。
王志文想先去表哥家打听打听父亲王元现在的境况, 如果父亲的现实情况糟糕, 那他宁可先不去上学了。 他不想成为别人沉重的负担。
大姨夫和表哥忽然见到长大成人的王志文, 非常惊喜和高兴, 毕竟是亲亲的一家人, 问长问短很是亲近。 当他们听明白王志文的来意以后, 大姨夫便一五一十, 告诉了王志文他父亲的近况。
原来, 自从父亲王元和母亲离婚以后, 父亲独自过了几年, 再后来, 父亲再次结婚成家了, 现在已经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父亲的民办教师工作早就不干了, 现在只是在家里务农, 经济条件不是太好。 但是因为他有文化, 干什么都比别人强些, 所以日子还算过得去。
在大姨夫家休息了一晚, 第二天早晨, 表哥蹬一辆借来的加重自行车, 让王志文坐在自行车后座上, 两个人一起前往黄石崖村, 去见王志文阔别了十多年的亲生父亲———王元。
“姨夫! 姨夫在家吗, 您看看是谁来看您来啦?” 一进父亲家的院门, 表哥就大声嚷嚷起来。
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大声喊叫姨夫, 父亲王元掀开房门走了出来。 这几天他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 王元一个人在家, 他刚起床, 有点儿衣冠不整, 头发蓬乱, 胡子拉碴的。

1982 年, 王志文与父亲王元在北京合影
他抬头看见了表哥, 马上就笑了,点点头。 然后又转睛看看跟在表哥后面陌生的王志文, 但是王元只是看了这一眼, 仿佛过电一样, 身体猛地一颤, 父子间瞬时有了心灵感应, 立刻感觉到眼前这个子高高, 身材壮实的陌生少年, 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亲生儿子———王志文!
打从三岁时随母亲离开父亲, 王志文已经整整十余年没有见过父亲了。
王志文的心里突然酸楚难过起来。他抬头看了看父亲, 只见他老人家还没有张嘴说一句话呢, 就已经嘴角哆嗦, 老泪纵横了。 看来真是母子连心,父子天性啊!
在王志文模糊的印象记忆中, 父亲一直是一副身材高大, 斯文儒雅的模样。 与眼前这位面容清瘦, 苍老黝黑的父亲的形象, 实在是相去万里。
有关父亲的印象和记忆的碎片, 王志文一直恍恍惚惚地, 有母亲口中的描绘, 有他人口中的描述, 有自己小时候散碎的记忆, 最后层层叠加, 终于在脑海中绘出一副父亲的全息影像图。 这种脑海中拼凑起来的图像, 其实更像虚拟世界中的人物, 虚幻且不真实。
现在王志文眼前, 清晰地站立着现实世界里的父亲, 原来父亲更加酷似镜子里面的自己。 只是父亲的样貌, 已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岁月尘埃。 难怪父亲一见到自己, 未发一言, 便即老泪纵横。

1985 年, 王志文与父亲王元、 继母周玉连和妹妹王雪峰、 弟弟王志鹏在北京合影
表哥站在一旁, 看了他们父子久别重逢, 悲喜交加的模样, 心里也跟着难过。 他忙拉着两个人走进屋里坐下, 等待他们父子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表哥看王志文的嘴唇嗫嚅了好半天, 始终张不开口。 便替王志文说出 他 心 底 里 最 想 说 出 的 那 句话———他想上高中!
王志文和表哥没有想到, 父亲王元不愧为坝上人, 坦诚豪放, 勇毅担当, 竟然连一刻沉思的过程都没有, 只是一脸刚毅, 以十分坚定,斩钉截铁的语气对王志文说道: “儿
子, 你就放心吧! 爸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要供你去读高中!”来自父亲的这一句承诺, 看似轻描淡写, 实则重若千钧。 让王志文多日以来踟蹰徘徊和忐忑不安的心境, 一下子踏实安定了下来。
王志文含着眼泪, 嗫嚅着叫了一声 “爸爸……” 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汉语 “团聚” 这个简单的单词, 内蕴其实极其丰厚, 其内涵覆盖的词语有惊讶、 喜悦、 忧伤、 拥抱、 欢庆、 誓言等等, 不一而足。 充满了无穷想象, 预示着新的未来。
亲生长子王志文的忽然到来, 在父亲王元心海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多少年来, 王元脑海里无数次想象中的父子团聚, 梦呓中的父子相拥,醉醒后的独自流泪, 如梦似幻, 今天全部变成了现实。
“好啊! 好啊!” 父亲高兴得自言自语, 然后他叮嘱王志文, “快给你妈写封信, 告诉她你平安到家了, 我们这里一切都安好, 让她放心。”
“嗯,” 王志文高兴地答应着, “我现在就写。”
后来……, 后来在很多年以后, 母亲回忆起王志文去寻找父亲王元以后的细节, 王志文听了, 又难过得差点嚎啕大哭。
原来那天早晨, 就在王志文乘车离开的那一刻, 母亲的心好像被人蓦然偷走了一样, 空空落落, 她从此茶不思饭不想, 每日担心忧虑。 又不能跟继父明说。 几乎一有空余时间, 她就跑到村东头的那棵老柳树下, 站在一块大石头上, 踮起脚跟, 伸长了脖颈, 向村东面土路远处张望, 希望乡里每日往来的邮差, 快给她捎来儿子王志文一切安好的消息。
一天、 两天、 三天……王志文寄出的信还没有到呢, 母亲鬓边的黑发, 不知道又愁白了多少根?
现在的年轻人根本无法想象, 在那个通讯交通特别落后的年代, 寄一封普普通通的家信, 怎么能那么慢啊?
“滴铃铃! 滴铃铃!”
终于有一天, 一辆喷着邮政局绿色标志的自行车来到村口, 那是母亲多日翘首企盼的, 乡里来的邮差。
“贾凤英, 你儿子的信!”
当邮差把王志文寄来的家信递交到母亲手中的那一刻, 母亲伸出去的双手, 一直在不停地颤抖。 这可真是——— “家书忽在眼, 一纸值千金” 啊。
母亲贾凤英奔涌而出的泪花, 瞬时打湿了这封来自远方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