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耕堂读书记(二)》读思录
陈晓林
《耕堂读书记》是孙犁先生写于七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中的系列读书札记。最早收入百花文艺(1981年)版的《秀露集》,又在先生生前身后,数次选入不同版本的文集。
“耕堂”是孙犁的斋号。先生以笔名“耕堂”表达了以笔为犁,耕耘终生的志向。
孙犁一生与书为伍,嗜书如命,写下了大量的有关读书、买书、藏书、评书之“书话”随笔散文。除《耕堂读书记》先生还留下了《耕堂读史记》《耕堂藏书记》等遗作。先生的书话观古知今,论述精当,要言不繁,直言不讳,读来不忍释手。
孙犁读书是否喜欢一个系列一个系列地读,有待考证,但先生编的《耕堂读书记》却是成系列的。如之一,主要是读古典名篇笔记,如《庄子》《韩非子》,曹丕《典论.论文》,陆机《文赋》等。之二则是读《曾文正公手书日记》《能静居士日记》《翁文恭公日记》《缘督庐日记钞》四部日记的札记。我还读过《读画论记一一耕堂读书记》,这部分显示了孙犁渊博的绘画书法知识。
所谓日记,乃天天记录生活经历的笔记。汉刘向《新序.杂事一》云,“愿为谔谔之臣,墨笔操牍,随君之后,司君之过而书之,日有记也,月有效也,岁有得也。”

历代日记是我国珍贵的文化遗产,既文亦史。文则信手拈来,语较真率;史则标明月日,及时记录,内容较为翔实。注意搜集、阅读、研究历代日记是孙犁读书问学的一个突出特点。先生说,历时二十五年的《鲁迅日记》,计80万字,他逐字逐句地看过两遍。就连买书也照着日记后面的书帐去买。“自从读了鲁迅日记以后,对日记发生了兴趣”。日记是“最能保存时代生活真貌,及作者真实情感。”自六十年代初期,他曾向各地古旧书店,函购书籍,索阅书目。先生言:“那时购买日记的人很少,所以容易得到”。据考,孙犁先生搜集的日记除上述,还有《郭天锡手书日记》,都穆《使西日记》,薛福成《出使四国日记》,潘祖荫《秦轮日记》,董康《东游日记》,赵君举《三愿堂日记》,汪悔翁《乙丙日记》《寒云日记》(袁世凯二公子袁克文所作)等。
孙犁先生的眼光很独到。比如对广为流布,被一些人追捧的《曾文正公手书日记》评价为“流览一过,亦无甚可观”。对洛阳纸贵的曾氏书法亦讥为“名重,然其书法,实不甚佳”,“所作字或草或楷,并皆庸俗”。对于曾氏日记的虚伪、言行不一处,也不吝笔墨加以责谪。如谈及曾处理历史上著名的天津教案时,在当时朝廷惧洋媚外的背景下,“他奉旨做些不得入心之事,自叹为‘伤天害理’,似尚有天良者。然天良自天良,倒行逆施的行动,并末稍减”。
先生读曾氏日记原是“及至与太平天国作战,本想从日记中看到一些珍贵材料,然记载越发零碎,不得要领。”而在读《能静居士日记》(著者赵烈文,为曾氏兄弟幕宾)时则赞其所写湘军攻破南京一战,“所记甚为详时真实,是日记中的佳品。”对比中,孙犁先生感叹:“看来,小人物的日记,比起大人物的日记,可看的东西就多了。这是因为小人物忌讳较少,也想存些史实,传名后世”。在读两朝帝师翁同和的《翁文恭公日记》时,孙犁也曾发出类似感慨,他原以为翁久居中枢要冲,又值国家动乱多变之秋,日记部头又如此之庞大(共四十册),结果“逐年逐日读下去,乃至终卷,失望得很”,“从如此大人物的日记里,看不出时代的、政治的波浪起伏”。
不过先生对翁之书法则赞赏有加:“他的行书小字,写得实在漂亮,读着空洞无物的日记,欣赏流畅秀美的书法,也算是收之桑榆吧”。
透过翁氏日记,孙犁言“我看此人,并非政治上的干材,也只是一个书生。凡是书生,当政治处于新旧交替转折之时,容易向往新者。而本身脆弱,当旧势力抬头,则易于馁败,陷于矛盾,古今如此。”这里,孙犁先生提出了一个重要观点。当然,这已超出本文讨论的范围。
当然,大人物的日记也有上品。在先生看来,“《林则徐日记》,文字简洁,记事真切,尚有可观”。

传统文化功底深厚的老辈文人作家都喜欢书画,孙犁亦然,且书作也为藏家所宝。他读《缘督庐日记》,对作者、金石家叶昌炽所记购买经幢、考订经幢的部分颇感兴趣。经幢是一种中国古代宗教石刻,上刻有佛的名字或经咒的石柱子,柱身多为六角形或圆形,主要是用于纪念和宣扬宗教信仰。
对于叶昌炽,孙犁评曰:作为金石学家,他把范围定的很小,很具体,因此研究成果,也特别精细。在经幢收藏、鉴赏方面,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种治学方法,是很值得学习的”。
虽然喜欢收藏日记,研读日记并写下了可观的阅读札记,但孙犁先生对日记体文本是有清醒认知的。先生指出,日记“这种文字,以其最直接的实录,亲身的记载,带着个人感情,亦最易招惹是非,成为灾祸根源。古今抄家,最注意者即为日记与书信。记事者一怕触犯朝廷,二怕得罪私人。古人谈日记之戒,甚至说,‘无事只记阴晴风雨’。如果是这样,日记只能成为气象记录。”由此,曾国藩、翁同和的日记写成如此这般也就不难理解了。
从另一方面论,孙犁先生认为“日记,如只是给自己看,只是作为家乘(家族之史、家族记录,笔者注),当然就不能饱后人的眼福。如果为了发表,视若著作,也就失去了日记的原来意义,减低了它的价值。这实在是这一形式本身的一大矛盾。”
写到这里,想起八十年代中期,与沈阳军区同事一道去总政汇报一先进典型,当时按照宣传重大典型的惯例,计划在京举行一至两场事迹报告会,报刊发表一长篇通讯,若干小故事,两个版的日记,一个版的照片。当时总政宣传部长钱抵千(曾任志愿军报社社长、后任国防大学副校长)不同意发表尚在世者的日记,甚至提出以后宣传先进人物,不再发表日记。钱部长认为,日记是有个人隐私,没有稳私的日记不可能是真实。过去发表的许多英雄模范的日记,都是秀才们根据当时的政治环境和意识形态语境,加以修改润色的。我依稀记得他特意提到王杰日记,曾有一篇对家庭出身贫农和上中农以上的战士入党的考验期不同,表达了不满。现在看来王杰是对的,那个政策是极左的。可当时发表时却删掉了。至于雷锋日记,发表时做了不少的修改和润色,一直是有置喙之声的。
有人可能要问,鲁迅日记修改过吗?经考,鲁迅日记确实经过修改。计有753处,其中重大修改357处。但这些修改主要集中在出版时对背景材料的补充和注解上,以保证日记内容的准确性和完整性。
应该说,记日记是一个良好的习惯。孙犁在读日记札记中自谦“我一生无耐心耐力,没有养成记日记的良好习惯,甚以为憾事”。但先生却留下了数量可观的读书札记。尤其令人称奇的是,他在包书皮的纸上写下了大量的文字,涉猎所及,相当广泛,曾编为《书衣文录》,凡15万字,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刊行。孙犁言,“余向无日记。书衣文录,实彼数年间之日记断片。”书衣文录,短小精湛,有兴趣者可一读。
说一个题外的话,不知该忧还是喜?随着电脑的普及和动笔的人越来越少,以后存世的,带有作者体温的纸质日记恐成绝唱,那么,电子日记能取而代之吗?有此担忧,余收藏的孙犁先生的两件墨迹尤显珍贵。
二○二四年十月三十日
授权作者简介:陈晓林 坚持业余创作,出版散文集《纸上声》、诗集《心远斋诗摭》等著作六部。《将星之路》获第二届全国优秀青年读物二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