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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哇子朝南飞走了
文/宋红莲
这件事，追根溯源，还是在润桂的母亲身上。
当年，润桂的母亲身材瘦小，在生产队的活路一般都拿不起，只能央求财经队长也就是副队长，在禾场上安排一些轻松的活儿。但时间长了，难免有人闲言碎语提意见，说润桂的母亲凭什么经常要在禾场上干活，一定是和财经队长有一腿不清不楚的关系。
财经队长感到委屈，对润桂母亲说：“真是活冤枉，我们真要是有那种关系，我也就认了！”
润桂母亲把话听深了，无可奈何地说：“你如果想要那种关系，我无话可说。什么时候要，你告诉我一声，我马上就来，一定好好配合。”
财经队长吓得额头渗渗冒汗，满脸胡子跳动，“就你这小身板？就你这小葫芦瓢？我怕我胳膊一扬，小葫芦瓢就被辗碎了。”
“那怎么办？”润桂的母亲感到绝望。
财经队长出主意，“你不是说你有病吗？你到赤脚医生那里检查一下，开个证明回来，我也好堵一堵社员的嘴。”
润桂的母亲只是身体比一般人瘦小，本身没有什么病，何况还要有一个需要人们照顾的大病呢？找一个什么病出来为好呢？
润桂的父母想了一夜，瞌睡都没睡好，想得头痛欲裂。
天亮时，润桂的母亲说：“我想好了，我就说我身上少一根脯肋骨。”
父亲说：“这不是胡说八道吗？赤脚医生又不是瞎子？”
母亲说：“只要赤脚医生说少一根就会少一根。”
父亲强颜欢笑，好像是车到山前必须要走的一条路。
润桂的母亲来找赤脚医生，医生是个男医生。开始还是认认真真检查了，医生说：“二十四根脯肋骨是全的嘛！”
润桂的母亲坚持说：“明明左边少一根嘛！要不你再检查一遍。”
于是，医生和润桂的母亲又一起进检查室，又检查了一遍。医生这次出来的口风就变了，医生说：“还真是少了一根脯肋骨啊？！”
润桂的母亲如愿以偿，以此为借口，大大方方受人照顾，平平安安度过了那一段漫长时光。
后来有人开玩笑，问退了休的那个当年的赤脚医生，“你是不是真的在跟人家做检查哟？”
赤脚医生也不回话，每次都假装咳嗽，咳得满脸通红。
只是没想到，当年的无奈之举，随着时代变迁，会给后来的润桂带来麻烦。
润桂谈了个对象，是本村的。本来已经谈成功了，翻过年来的春上就要结婚了。关键时刻，对象发现了问题。对象问：“听说你母亲少一根脯肋骨，是不是真的？”
润桂说：“是听说过，我也不清楚，我又没数过母亲的脯肋骨。”
“你呢？你也会不会少一根？”
“我不会，我托我父亲的胎。你看我这么高的一个个子，比我母亲高多了。”
“那也说不定，有其母必有其女。”
润桂不高兴了，“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对象说：“我没什么意思。”
这一晚的约会，他们不欢而散。
润桂回家，睡在床上，把自己身上的脯肋骨一根一根地摸着数，反复地数。二十四根，一根不差。
再约会时，润桂为了打消对象的顾虑，“你摸我的脯肋骨数一下，到底有没有少一根？”
对象说：“不敢。”
润桂问：“那你在说什么？”
对象说：“我是在担心你将来会使不出力气来，各个方面都会受影响。”
“哼，真是笑话！”润桂很聪明，一下子就猜到对象说的“各个方面”包含有哪些内容。她说：“这样，要么我们两个打一架试一试，要么我们真刀实枪地干一回，看看有没有影响。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在润桂年轻的那个年代，还是刚刚开放的年代，人们的思想上才刚刚冒出一些嫩芽尖儿。润桂能泼辣大方地说出这种话，实在是太爱她这个对象了，太想证明自己的无辜了，也算是一种勇敢的追求。
可惜，润桂的对象被润桂的话吓着了，既不敢摸润桂的身上数脯肋骨，更没有胆量“干一回”用以证明润桂的清白，竟然畏畏缩缩地退缩了。一桩婚姻，就这样被特殊年代造就的无稽之谈给毁掉了。
我不想跟你生第二个孩子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这种性格在润桂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润桂不是被对象抛弃了吗？不管什么原因，这在当时是一件十分丢丑的事，会在村里被传得沸沸扬扬，会在许多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润桂置气了，非得要在前对象的塆垸里找一户人家才嫁，离得越近越好。而且家庭要比前对象好，要有三间大瓦房，人要比前对象长得高，长得帅，各个方面都要辗压一筹。这些条件都是润桂以前没有计较过的，为了爱嘛，爱屋及乌，就是一间破窑洞也能遮风避雨。现在，既然爱已失去，就不得不提出另一项标准了。这是一道门槛，是准备与前对象一家比拼输赢的起码基础，这道门槛也挡住了不少的临门求婚者。
除此之外，润桂本身也长得漂亮。不说村里的女孩无人能比，就是方圆几十里也是百里挑一，她有这个资本垫高了台子说话。当时，正热映着一部戏剧电影《追鱼》，里面的鲤鱼精长得漂亮非凡，成为不少年轻人的梦中情人。村里的年轻人说，润桂就是那从莲花池里出水现身的鲤鱼精，只要能搂着她睡上一觉，死也心甘。
润桂开的这条件不算高，很符合现实。还不说，塆垸里就有一家符合润桂一切的要求，让润桂无话可说，他就是后来和她结婚的老公家。
她老公本来对润桂垂涎已久，只是碍于润桂的前对象是发小，才咽吞回了冷涎水。老公的父母凑巧，只生了他一个秤砣胎。命中注定，家务条件不好也得好，与隔壁左右相比，属于鹤立鸡群。老公本身又学了一身木匠手艺，条件更是锦上添花。
老公听说润桂与前对象闹掰以后，心花怒放，手舞足蹈。仿佛润桂马上就能成为他篮子里一兜菜，马上就能搂着她睡觉，圆自己的美梦了。
依仗自己的条件好，老公说话有些粗鲁。他找到润桂，开口就说：“我不嫌弃你少一根脯肋骨，嫁给我得了。我有能力养你，也不需要你下田干活。”
嫁到婆家不需要下田干活，在当时是个很诱人的条件。有的人家求婚时会花媒大嘴地说，嫁过去之后，我们不得让她吃亏的，只让她照护一下家里，赶一下晒谷场的鸡子。但润桂并不需要这些条件，她有能力和家人一起同甘共苦、同舟共济。润桂生气地说：“再没有男人，也不会找你这个马大哈！”
老公不会说话，求婚竟然点了润桂的“软肋”，属于典型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能有好果子吃吗？
不过，后来润桂仔细一想，比较来比较去，还只有老公的家庭符合她的条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就他吧。
尽管润桂放了很宽阔的胸怀接受老公，甚至做到了宰相肚里能撑船，但老公的一些做法还是伤透了润桂的心。
新婚之夜，老公在润桂身上一顿乱摸。润桂莫名其妙，高声喝止：“你在干什么？”
老公说：“我在数你的脯肋骨，看看是不是外面人说的少了一根。”
“滚蛋！”润桂刹那间怒火中烧，伸手一扬，将老公从身上掀了下来。
润桂的力气使得过大，使得老公的头碰到了床架子，有一根小木片子竟然折断了。润桂更加生气了，你这水货木匠，跟自己打婚床，竟然这般不经折腾。
新婚之夜“打架”，被视为不好的兆头。两人一夜无话，睁着眼睛捱到天亮。
此后，为了不让人看笑话，特别是要在前对象面前表现家庭和睦，润桂尽着最大力量收敛着脾气，好好地过着日子。但老公总是粗心大意，戳她的伤疤。
润桂生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儿，没想到婆家重男轻女，总想生个男孩，以家庭条件好为借口，要求润桂生第二个孩子。尤其老公更来劲，央求润桂，“我们家三代单传，不能在我这里断了根。”
润桂说：“什么叫断了根，女儿不是根吗？”
老公说：“女儿怎么能算根呢？”
润桂一百个不情愿，她不喜欢老公，她不情愿为他拖儿带女。润桂对老公说：“你就晓得生的第二个孩子一定是男孩？”
老公说：“这你放心，医院里 B 超一照就清楚得很。”
“这是犯法的事，哪个医生敢随便鉴别胎儿？”
“有钱能使鬼推磨！”
“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按政策是不允许生的，我可不想东躲西藏地生。”
“不会，办法是人想的。”
“你能想什么办法？”
“政策规定第一胎是残疾的话，是可以生二胎的。”
“女儿身体好好的，有什么残疾？”
“你忘了，你母亲当年是怎么做的吗？”
润桂一愣，心里瞬间被堵了一坨，感觉快喘不过气来了。她的这个老公太不顾润桂的情面，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竟然一次又一次地伤害着润桂。
润桂的心冷了，像掉进冰窟窿里怄了半天。她这次没有发脾气，心死了，连发脾气都使不上劲儿来，懒得发了。她跟老公在厨房旁边收拾了一间屋子，铺好床，对老公说：“从今以后，你就在这屋里睡吧！”
如此，生二胎的计划自然成了老公的黄粱美梦。
雪哇子朝南飞走了
像这样，他们的日子过得平淡如水，寡淡无味。好在他们在平平安安、风平浪静中，日子一天天过去，润桂的女儿一天天长大了，出落得和润桂一样的漂亮。如果能这样继续下去，女儿就是润桂的希望，日子就会过得更加辉煌。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一切的改变就在那天早晨，老公的徒弟来叫老公一起出门“赶上工”时，竟然发现老公一命呜呼了，被人称着“一个闷葫芦丢在河里流走了”。
很早以前，润桂就发现老公有了酗酒的现象。徒弟提醒润桂说：“师娘，师父打鼾特别厉害，要防止师父猝死呢！”
润桂没放在心上，依然故我，两人各睡各的，互不干扰，许多年来已经成习惯了。
没想到徒弟的话一语成谶，徒弟高声叫喊“师娘，师父出事了”时，润桂只是吃惊了下，还在说：“清晨巴早，乱喊什么，你师父能出什么事？”
当看到老公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四目紧闭时，说实话，她的心里也没有起多大波澜，就像看到当年父母在她面前安详地闭上眼睛一样，虽然是亲人，但总有一天是要分别的。就是和老公分别得有点过早，有点感叹人生无常，润桂还是流出了不少眼泪。
然而，改变已形成事实，改变就会带来诸多的变化和不同。老公在的时候，每天晚上，厨房后面会响起各种各样的声音。毕竟是老公在活动，会显得有些许生机。老公逝去后，后面寂静无声了，有些许动静还是老鼠子蹿来跳去制造出来的。有些东西开始被老鼠损坏，比如囤积的口粮，被老鼠一吃一大堆壳，连吊的腊肉绳子也会被老鼠咬断。还有田里耕田打耙收粮食上来等一些力气活，虽然润桂和女儿也能干，但毕竟没有男人干起来力气大，干起来顺手。
不过，这种力气活后来也顺利解决了。老公的徒弟眼力劲儿很好，经常来跟润桂家帮忙干活，也算一把挣钱的好手，又和女儿年岁相仿，润桂也就顺势招了徒弟的上门女婿。
这事儿好像衣服破了个洞，很快又给补回去了。只是有意思的是，徒弟一直叫“师娘”习惯了，改不了口。不过，润桂觉得叫“师娘”也挺好听，听着好像也比较亲昵舒服。
老公不在之后，还有一种改变悄然融进了润桂的生活，那就是村里的老人们和嫂子们会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提“重新找个老公”的事。
润桂有些吃惊了，这么多年来，她心如止水，以为日子会平静到她终老而去。老公的离去，反而给了她“春风乍起”的机会，让她有了改变命运的可能。
过了许多年，润桂的心智逐渐平稳成熟，早就过了和前对象斗狠置气的心态，转变成了追求幸福安稳甜蜜的现实心境。
润桂明白，生活就像一桶水，出现了一块短板是绝对要补的。
润桂接受了一些热心人的建议，开始放开目光，在合适的人群中去寻找“新一任老公”。
然而，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办就能迅速办到的，再婚男女之间比初婚者要复杂得多。尽管润桂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但有些男人贪图润桂的美貌，只想和润桂建立情人关系，只想干些夜里来夜里去的事情。而润桂的情感一直留着一个大坑，是需要人来填补的。所以，有几年了，润桂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心有所属的。
认真讲，也不是完全没有中意之人，只是令润桂心动了一霎那的那个人不是本地，需要润桂细心地把情况摸清楚，耐心地等待时机到来。
这个人就是每年冬天都会来村里耕地的一名机耕手。
江汉平原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土地，沃野千里，鱼米之乡。随着时代发展，原有的一套刀耕火种的模式，在我们这一代实现了根本性的变化，农田耕作基本上都实现了机械化，春种秋收的季节，都有大型团队的机械涌入，像候鸟一样移动。比如，收割时是逐渐从南往北移动，耕作时是逐渐从北往南移动。
每年冬天，特别是雪哇子一群一群飞来的时候，就会有一批机耕手来到江汉平原上精耕细作，将土地翻耕过来，让冰雪将土坷垃冻散，将病虫害冻死。为明年的好收成打下牢固的基础。
每年来润桂他们村里的机耕手都是一批熟人，熟门熟路好说话些，好做生意些。
润桂发现，别的机耕手都是夫妻两人，在野外搭一个帐篷居住。一人做后勤，一人专心致志抢时间，抓收入。
其中一名机耕手，却是单身一人，几年来都是如此。这名机耕手高大魁梧，每次看到润桂都会露出爽朗的笑容，热情地打招呼。
机耕手到村里来，需要各家各户联系，需要前后排队。润桂本来排在前面，有人因事不同日想插队时，找润桂都会爽朗地答应。反正冬天农闲，润桂就坐在田埂上等，躺着晒太阳，眼光跟着拖拉机转来转去。有时候实在无聊，就帮这名机耕手看着煮饭的锅炉，顺手帮忙炒两个菜。时间久了，润桂心里便泛起了涟漪。
润桂知道他在村里待不了多久，等耕完地就要随着队伍南下。可她还是忍不住期盼他来，每次听到远处拖拉机的轰鸣声，心就怦怦直跳。
又一个冬天来临，雪哇子如期而至，却没见到那熟悉的身影。有同行的机耕手告诉润桂，他今年去了别的地方，以后可能也不会来了。润桂的心猛地一沉，望着天空中南飞的雪哇子，泪水模糊了双眼。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随着雪哇子一起朝南飞走了。
润桂回到家中，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心中五味杂陈。过去的种种在脑海中不断翻腾，她想起了年轻时的倔强、婚姻里的委屈，还有那些错失的美好。而此刻，那个带给她不一样温暖的机耕手的离去，让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
夜，寂静无声，润桂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窗外，寒风呼啸，似在催促她做一个决定。不知何时，她睡着了，梦里，是机耕手那爽朗的笑容和温暖的眼神。
当黎明的曙光划破天际，润桂猛地睁开眼睛，像是下定了决心。她简单收拾了行囊，锁上家门，迎着朝阳大步走去。她要像雪哇子一样，循着心中那一丝温暖的召唤，朝着机耕手离去的方向飞去。哪怕前路未知，哪怕要离开熟悉的一切，她也不想再错过这份可能的幸福。风拂过她的发丝，似在为她送行，她的身影渐行渐远，渐渐融入那片广阔的天地，去追寻属于她的温暖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