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秀 珊
作者 :草丰林长
雷信刚,我的大学室友,睡在我的下铺,我们因志趣相投,刚入校就成了无话不说的挚友。身为工科生的我们,心中却都怀揣着对文学的炽热情感,如果不是时代的原因,我们大概都会去考文科的。按照现在的说法,我们都是被理工耽误了的文人。
77级的大学生活是紧张的,有时甚至可以用艰苦来形容。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同学们都想努力将损失的时间夺回来。作为系团总支书记的雷信刚,策划组织一次交谊舞活动,以缓解压力,丰富同学们的学习生活。
在那个初启改革开放大幕的时代,尽管社会发展的浪潮正悄然酝酿并蓄势待发,但是男女一对一配成为舞伴的交谊舞尚未被广泛接受。当时在大学里倡导的是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圆舞:跳舞的年轻人分男女围成内外两个大圈,女生在内圈、男生在外圈。这样一来,原本参与人数丰俭由人的社交联谊活动,便演绎成了人数众多的集体活动。
这就使雷信刚犯难了,作为工科院校,系里男女生比例悬殊也实在太大,将近九比一。女生这么少,这种中国特色的圆舞又怎能轻易跳得起来呢?这时雷信刚想起了省城里的东方师范学院。对啊,师院女生可是高比例呢,尤其是外语系,女生还多过男生!
功夫不负有心人,伴随着《青年友谊圆舞曲》优美的旋律,东方师范学院外语系77级的数十名女生与东方工学院机械系77级的数十名男生欢聚一堂,共同跳起了具有时代特色的圆舞。
随着内外两圈缓缓而优雅地逆向旋转,男女舞伴在欢快的节奏中依次更迭,从眼前掠过。当一位身材高挑,皮肤白晳,秀发披肩的女生款款转至雷信刚面前,她那双杏眼中闪烁的光芒,宛若夜空中最亮的星辰,又似锋锐无比的利剑,径直穿透了雷信刚的心扉,令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剧烈一跳,一个念头恍若闪电般掠过脑海:难道是她?然而,未及雷信刚有所反应,眼前的舞伴已悄然更迭。
舞会落幕之后,雷信刚急不可耐地找到那位女同学。他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情不自禁地喊道:“易秀姗,是你吗?”这突如其来的呼唤让那位女生全身轻轻一颤,她缓缓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高一米八有余、戴眼镜的男生,在南方人中显得格外俊朗挺拔。易秀姗的心中也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她轻声细语地回应:“是我,你是……”
雷信刚越发激动了,说:“你还记得在石城山知青点的那部《安娜·卡列宁娜》吗?”
提起《安娜·卡列宁娜》,易秀姗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到了知青年代。她的家乡位于一个偏远小县城,高中毕业后,她来到离县城三十公里的石城山知青点下放。知青点里有三十多名知青,除雷信刚是从省城下放来的,其他知青全都来自县城。有一年,雷信刚从家里回知青点时,带来了一部《安娜·卡列宁娜》,这可像一颗沸石投入过热的水中,平静的水面猛烈地沸腾起来,知青们都争相抢读,如饥似渴地品味着书中那些他们不曾接触过的情节。
三十几号知青争抢一部书,绝对是僧多粥少!这时,有个知青出了个主意,说:“信刚兄弟,这书你也是读得熟透了,我看晚上你来朗读这部书吧,我们一起来听。”他的这个建议得到了大家的热烈响应。
于是,这些日子,当夜幕降临,知青们就围坐在一盏电压不够的40瓦白炽灯下,听雷信刚绘声绘色地读着《安娜·卡列宁娜》,这成了知青点里最大的享受,是一场盛宴。
易秀姗也是一个文学青年,虽然她没有机会接触到外国文学,但她对诗歌小说的热爱,比同龄人更胜一筹。这次接触到《安娜·卡列宁娜》,她被完全吸引了,听得如醉如痴。有一天,有个知青突发奇想,要雷信刚和易秀姗一起朗读。他们俩欣然同意了。
易秀姗拿起书来,轻声地读了安娜的对白:“你知道吗,渥伦斯基,自从遇见了你,我的世界就彻底改变了。你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和满足,也让我品尝到了爱情的甜蜜与苦涩。”
易秀姗的声音清脆如银铃,甜美似蜜糖,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春日里轻拂过心田的微风,带着无尽的温柔与喜悦,让人听了心情不由自主地变得明媚起来。
接着雷信刚用他那浑厚的声音读起渥伦斯基的对白:“安娜,我的宝贝,我也是一样。自从遇见了你,我就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无法自拔。我愿意为你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也在所不惜。”
读完了,易秀姗的脸颊一直红到了脖子,心里突突地跳,她细声细语地说:“虽然我们知道西方人远比我们中国人浪漫,对爱情的表白直接炽热,但我认为小说里的这些对白,应该也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艺术,实际生活中应该也不至于这样吧。”
知青们哪管西方人现实生活是怎样的,只是沉浸在爱情名著的世界里,享受着这精神的盛宴、听觉的盛宴。
正如易秀姗读到的安娜的那段话那样,他们的世界真的被改变了,但可惜的不是被爱情改变,而是知青点里有一个知青,为了争取被推荐当工农兵学员,他视雷信刚为竞争对手,于是到大队去告发雷信刚,说他在知青点大肆传播资产阶级毒草,腐蚀和毒害知识青年。于是雷信刚被遣送到公社去办学习班。在公社办了半年学习班后,公社担心他会继续毒害石城山的知青,便将他发落到另一个更远更偏的地方插队去了。打从雷信刚离开石城山知青点后,便与点里战友们失去了联系。呵呵,那年代,知青们都是以战友相称的。
天赐良缘,这次神安排的重新相会,雷信刚、易秀珊两位战友双双坠入了爱河。

过了一年多的光景,有一天早晨起床,我突然发现雷信刚瘸了,连晨练也去不了。一盘问,原来星期天晚上,他陪女朋友去看电影《庐山恋》,由于电影太火爆了,结果只买到了夜场的第二场。看完电影送了女朋友回师院之后,雷信刚自己回学校的末班车早已经收班了,只好两条腿走了。到学校时已是晚上12点多钟。按照当时学校的规定,学生晚上十点前必须返校。不敢叫醒门卫,只好想办法爬围墙进来。
学校的围墙有两米多高,正好那时候学校的围墙在重修,用红麻石将原来的砖墙换掉。攀爬如此高的围墙已属不易,更何况在跳下时,雷信刚的近视眼并未能看清墙脚下的红麻石堆。他选择了一个看似缺口的地方跳下,却不慎重重摔在了红麻石上,结果把腿给摔成了重伤。
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晚上我正准备前往图书馆自习,雷信刚却突然拉住了我说:“走,咱们今晚去学校操场散散步吧。”

来到操场,总觉得雷信刚怪怪的,我和他本是无话不谈,可他那天却吞吞吐吐,但又似乎沉浸在幸福之中,并非心事重重。
夜色朦胧,看不清他的脸色,但我能隐约感受到他说话时的心跳。我忍不住问道:“你今天好像吃了什么幸福丸子,约我出来半天还没说到正题。”
雷信刚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略带颤抖的声音对我说:“昨天我跟小易去公园的湖边散步,我鼓起勇气小声叫了一声‘秀珊’,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了。那一刻,我的心跳得飞快,真担心她会害羞或生气。但她的回应让我欣喜若狂,今后我可以直接叫她‘秀珊’了。”
说完,他仿佛又回到了昨天的甜蜜时光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半天没有声响。我能够体会到雷信刚此刻的感受,当时虽然开放的春风拂煦,但在我们所处的较为封闭的内地,年轻的恋人称呼对方时带不带姓,那可是很有学问的。
过了一会儿,我用话语将他从美好的回忆中拉回现实:“你这小子谈了两年多的恋爱,才到这个程度啊?仅仅省略了个姓就这么开心?老实交代,这两年你们难道没拉过小手?”
雷信刚笑道:“趁她不注意时牵牵手还是有的。”
我调侃道:“那姑娘的小腰枝你总该搂过吧?”
这时,雷信刚还有些不高兴了,声音提高了几分说:“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跟小易在一起时,我们都是很正派的,哪像你说的那样往歪里想。”
我笑道:“这都什么年代了,再说你女朋友又是学西方文明专业的。《庐山恋》你们都看过这么久了,说不定你看到周筠亲耿桦的镜头时,还趁机做些平日敢想不敢做的事哩。”
雷信刚赶忙接过我的话说:“电影里演的虽然是我们同龄人,但那是虚构的。咱们五十年代生人,能有我这际遇,已经是搭上开放的快车了。”
说完后,雷信刚又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浸在美好的回味当中说:“啊,你不知道每次当秀珊的身影落入我的眼帘的时候,我都会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冲动,心跳加速。为了能在称呼她时省略那个姓,当面用‘秀珊’两个字呼唤她,我憋了多久。现在,我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叫她秀珊了。”
说完,雷信刚再次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回味着与秀珊相处的每一个美好瞬间。
作者简介:

草丰林长,年轻时曾做过文学梦,1977年考入工科院校学习化工,毕业后曾长期从事技术工作,后下海创办化工企业。退出职场后以写作为主要爱好,撰写《白话小说牡丹亭》、《白话小说邯郸记》两部小说,在有声平台喜马拉雅上发表,并自任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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