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8日,第八届成都国际诗歌周诗歌咏诵会暨第七届草堂诗歌奖颁奖仪式在成都金牛区重玄书院举行,诗人王夫刚凭借《山河仍在(长诗两首)》荣获“草堂诗歌奖年度实力诗人奖”。评委会给出的授奖词是:“他用二十年时间貌似被动地写了一部泛主题超长诗集《山河仍在》实践汉语诗歌‘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忧患意识和寄寓情怀,《树上人间》《岛上来客》即为其中之一二。他的写作,在悖论中求取诗意平衡,弥合现实冲突,秉承批判理念而不失温良节奏,释放个性语言而不忌饶舌之嫌,或亦庄亦谐,或孤芳自赏,或举重若轻,有益呈现了诗歌作为命运说明书的先天力量和固有美德。”现将获奖作品《山河仍在(长诗两首)》以及《成都商报》访谈文字推出,供读者欣赏。
第七届草堂诗歌奖颁奖现场
诗歌赏读
山河仍在(两首)
王夫刚
树上人间
1
万木浩荡,不包括人间的荣耀。
我们在史册中大肆砍伐史前的树木——
那么武断,骄横
以至于哲学必须有用
才被我们引用:有人在城里
建造鸟巢;有人推荐
死在比喻中的诗篇(读,还是不读
戏剧语法引发的问答题
尚未摘下舶来主义的小黄帽)
成长:一种浪费时间的行为艺术。
但在成长面前
时间是允许浪费的。
2
高高的山冈上我挥斥方遒。
然而树木们腰杆比我直
教养比我好。
一个读外国诗篇的中国青年
一首缘木求鱼的
赞歌:在高高的山冈上
我是二氧化碳和负氧离子可有可无的
筹码,被树尖上的风
吹来吹去,吹来吹去。
3
富含木浆的纸张:一棵树的
前身和命运,互联网漠视的草木年华
需要有斑纹的木桩证明
它们的青春
曾经多么漫长。而在木桩以下
根系属于土地的记忆
唤醒土地。在富含木浆的纸张上面
高谈阔论——仿佛栋梁之材
生不逢时,我们
啊,多么可爱的我们
顽强地继承着古代没有的错误。
4
我的脑袋装满了杞人忧天的青春期愤怒。
我的愤怒与那些常绿乔木
并无共同语言。
我的腰间挂着秦始皇未曾用过的
带彩铃的摩托罗拉牌手机
我不会跟一棵树说:子非鱼。
也不会听一棵树辩解
植物们的爱情与肉欲无关。
我的脑袋装满了杞人忧天的青春期愤怒。
我的青春因愤怒而葳蕤。
现在,我用一串11位的数字
和世界发生关系:
我是13906413357的主人
和它取长补短的隐形奴隶。
5
生活需要烟火,需要木制的家具。
房屋需要梁和檩条。
铁路需要枕木。
孩子们需要在斫伐的横截面上
认识年轮并把它写进
渴望老师表扬的作文里。
浓荫蔽日的岁月昼迢夜遥。
树木倾倒的时刻我们振振有词——
大地是动物之家
树上的人间并非人间。
6
森林深处,油锯唱着末日之歌。
诗人们还在沾沾自喜的游戏中徜徉——
把树木逼到一叶障目的
道德角落,把鲜花据为己有
点油灯的童话里善恶有别
外婆多么年迈,老狼
多么狡诈,民政局多么无用
而森林——多么倦怠于
人类献给绿化的百分比和由此衍生的
数字统计学(一堆灰烬)
7
地图上的旅行者在地图上的寺庙里假寐。
树皮记载的历史值得再信赖一次。
河流对岸的万顷松涛
值得在诗歌比赛中恢复带碑铭的
尊严。城市挣脱森林覆盖
目睹最后一列小火车驶远
甩下尾烟,汽笛,计划生锈的铁轨
向绿色示好,并把斧柄上的指纹
作为证据呈现给生活——
唉,没有比嗤笑诗人更不担风险的傲慢了
没有比后悔更有效的后悔药了
当浓荫蔽日的岁月
昼迢夜遥,尘埃允许甚嚣尘上。
岛上来客
1
岛上来客人了,一共十三位
如果加上手机,一共
二十六位。与时俱进的岛屿并不介意
沙洲的出身——岛上的风
保持了岛屿的调频
以及不逊高塔和长桥的
局部理想:十三位或者二十六位
造访的客人,不会增加本地负担
不会改变头条新闻的
秩序,不会影响大江
入大海的心情和节奏
尽管来客们号称“有组织的诗人”
2
岛如蚕状,又似船形,涨坍
生生不息(时隐,时现)
高出水面而又平畴可望的江尾陆地
叫做崇明,江河的道理
在上游,也在下游
在岸上,也在岸上的人间
一千年的冲积是绥靖
也是恋爱;是松江府上海县
从前卧薪尝胆,也是
上海市松江区而今落户
郊外——岛上的表述是沙洲蚕食流水
没有历史,也不需要青春的忏悔
3
西沙是个地名,湿地属于保护对象
在岛上,芦苇荡孕育栈道
螃蟹拥有专用的博物馆
训练大雁的地方,恍如微型的
高尔夫球场:绿色茂盛
以致于绿色优先成为
被忽略的美;环岛公路
似曾相识,以致于返回构成了旅游的最高境界
4
我的背景,来自黄河三角洲
带着孔子的问候;我们的
背景,来自诗歌之蓝,带着同人的味道
和别来无恙的喜悦——
失眠者依旧失眠,喝酒的人
执意买醉——从陆水湖
到天鹅苑,抢红包的游戏
不再新鲜(打折的尖叫
恰与潮汐吻合),嗨,青蛙如此可爱
带泳池的酒店为什么不肯收留
5
数码相机删除胶卷的籍贯
来年的聚会下落不明
江湖出庭作证,蓝,却不是原告
大家并不担心什么——在死亡的前一个路口
江山如画,一时枇杷枝头
我们在人间活得不错
坟墓在人间活得不错
我们在人间的坟墓里活得不错
(湖水草坪,可以照镜子
可以打滚,可以假装回到童年)
6
某某某在就好了,他能回答
植物的提问——某某某不在不好吗
做植物的肄业生不好吗
跟云朵交换防晒霜不好吗
和小螃蟹赛跑不好吗
一瓤棉花做到头不好吗
沙船自言自语不好吗
孤独世袭罔替不好吗
爱恋着每一天又告别每一天不好吗
月光菩萨也有难言之隐不好吗
7
树木耸立的海拔是个伪命题
昆虫,死于海选的好声音
江枫渔火发行了电子版,星空
沦为不设密码的毛坯房
囚徒愈来愈多,越狱之心
愈来愈少;跟蚯蚓对话
并且拒绝使用快递公司新业务的人
戴着沙洲的面具孤芳自赏
任性,已经不能适应
美颜的缺失功能,岛上也不例外
8
好吧,湖畔的午夜会议决定
向看不见的浩瀚投诚
我们老去之前,我们的爱先行老去
夏日的落叶上镌刻着
赠诗,异乡的喉咙里
埋着罗盘,没有县治
没有戏剧性,没有三闾大夫投河
没有悬赏布告贴在互联网入口
9
美好的事物都是慢慢开始的
约等于蓝,深蓝,都是诗歌的财产
如果不出意料——未来
叫做最蓝,还是醉蓝
叫做完整的蓝还是十三分之一蓝
穿蓝色背带裤的诗人
蓝和诗歌的粘合剂
使用了笑声、泪水和两广的
拥抱:美好的事物允许
慢慢开始,更美好的事物允许突然消失
10
有人说,虹桥站的等候大厅
比岛屿大,我表示赞成
反之,如果虹桥站的等候大厅只是岛屿的
附属物(可有,可无)
我也不作辩驳。屈原的老乡
写过“借农历之一日,醉生梦死”
岛上的主人断言,这
便是我们乐此不疲的
原因——在虹桥站的等候大厅
谁邂逅岛上来客,谁将是
第十四位岛上来客享有虚构的第三夜
微信缺席的历险,刚刚开始
颁奖现场
访 谈
我享受了杜甫无法想象的科技红利
——答《成都商报》记者问
1.祝贺您获得第七届草堂诗歌奖。据说您的诗集《山河仍在》花费了20年时间创作而出,请分享一下您这两首获奖长诗《树上人间》和《岛上来客》的创作历程,您的创作初衷和想要表达的感情是什么?
《山河仍在》是一本持续完成的诗集尚待出版,它的第一章《南行记或曰局部惊讶》写于2003年,那一年我34岁;它的最新一章写于上个月,我从安阳殷墟回来后,写下第七十章《殷墟考》。这本诗集虽然写作周期漫长,体量已逾万行,却非蓄谋之写作,而是得之偶然的存在:大概十年前,我已陆续写下一两百首跟山河人文有关的诗作(有人称之为采风作品),但我从来没有视它们为“后娘生的孩子”(古老的风雅颂不会对此持有异议),考虑到它们需要一个安身立命的空间,我最终确立了“山河仍在”这个既宽泛又不乏具体指向的命名。获得第七届草堂诗歌奖的两首小长诗《树上人间》和《岛上来客》,即为这本诗集中的两章。《树上人间》是一次东北之行的收获,我试图在文本中探究人与树木的关系,呈现我(或者我们)所面对的现代生活与古老的自然之间已经产生的对抗、摩擦和妥协;《岛上来客》则记述了“蓝诗歌”同仁胡弦、谷禾、李南、苏历铭、蓝野、池凌云等诗人在上海崇明岛的一次聚会,一份关于诗歌、友谊和光阴的间接证明。我的写作,经常怀着对号入座的心情,迷失于渐行渐远的背景,《岛上来客》算是一个我喜欢的例举。这两首小长诗,局部表达了我对杜甫的景仰和继承——当我在现实中无意喜悦或者无力愤懑时,当我在人群中既不能哈哈大笑也不能痛哭流涕时,诗歌满足了我,现在则是,第七届草堂诗歌奖接纳了它们。
2.我从您的诗里读出了技术哲学般的批判与反思,比如“现在,我用一串11位的数字/和世界发生关系:/我是13906413357的主人/和它取长补短的隐形奴隶。”“岛上来客人了,一共十三位/如果加上手机,一共/二十六位……”您认为飞速发展的技术对诗人和诗歌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一般来说,诗人和诗歌不能回避时代的影响,我们接受唐诗的教育和启迪,但在写作中无视平仄、不用格律已经很久了——这当然不是对诗歌传统的强行割裂,恰恰相反,诗歌的每一次变革都在向诗歌精神致敬,本届成都国际诗歌周的主题“AI时代·诗歌传承与人类未来”亦即如此。我在诗中写下手机号码,在诗中把手机视为每个人的“另一个我”,既是对科技影响生活的现实接受,也表达了我对“万物皆可入诗”所持有的赞成态度。谢谢您对我的作品给出评价,“技术哲学般的批判与反思”,我愿意视为一种褒奖并继续同意它们适用于我的日后写作。
3.许多诗人在写作时,为了让诗歌表达一种特有的意境,往往会让内容与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您的诗里经常出现手机、头条新闻、数码相机等技术产物,您为什么对这些内容格外偏好?
写作内容与现实的关系,并非一个崭新的诗歌话题或者非此即彼的唯一选项,这一点我们不妨追溯到与成都密切关联的杜甫那里,即可得到原来如此的答案。意境作为汉语诗歌最重要的元素或曰特点,历来为中国诗人所喜欢,他们在意境的土壤用针挖井,贡献了诗歌史上业已盖棺论定的诸多佳作名篇,但我认为,批判性才是诗歌唯其重要的最大责任和最高美德,而批判性的出生地,毫无疑问来自河流一般变动不居的现实:杜甫没有用过手机,没有坐过高铁,却界定了“山河在”的诗歌坐标;我享受了杜甫无法想象的科技红利,我的写作却只能置身“山河在”的光辉之下,发出“山河仍在”的晚学感慨。需要说明的是,我虽然在写作中拥抱并且赞美了新生的时代事物,但献给生活的即时热情实则远远落后于同时代人——比如我在二十多年以前获得一个手机号码,就再也没有用过第二个手机号码。
4.我们处于信息爆炸的时代,手机、视频软件等使用让我们不断加速,作为诗人,您是怎么做到不被外界浮躁所影响,保持洞察力与创作力的?
诗人需要热情,需要勤奋,但首先需要天赋。我的日常工作是编辑,更具体点说,是一个诗歌编辑,我在工作中读到的仅凭热情和勤奋而诞生的诗篇太多了,堪称叹为观止,而网络则最大限度满足了这种个体的“本能写作”的传播诉求——杜甫写过“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人间开阔,写过“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巾”之历史感喟,也写过“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之私家寄语,所以我们不能据此指责个体的“本能写作”,但个体的“本能写作”之于诗歌的贡献率几可忽略也是不争的事实,一个相对成熟的诗人面对诸如此类的问题丧失警惕将不被原谅。诗歌的洞察力和创造力属于唇亡齿寒的关系,没有前者,罔顾后者,若想无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的古老教诲,除非后者是天纵之才。当我意识到有趣的有益的个体写作必须逃离集体弊端,我就时常提醒自己,宁肯多刷一会视频也不宜陷入浅尝辄止或者无病呻吟的写作泥淖,理想的写作起码要像我在《岛上来客》所期待的那样:“美好的事物允许/慢慢开始,更美好的事物允许突然消失”。
5.成都一直在打造诗歌之城。您即将来成都领奖,您对成都的印象如何?您认为诗歌对于这座城市而言,意义是什么?
五年前我自北京赴川西北若尔盖,曾在成都逗留一夜,也去了宽窄巷子一游,但那不算真正抵达成都。这次以第七届草堂诗歌奖获奖诗人身份前来成都,被我视为诗歌生涯的一次幸运出行和朝圣之旅,这座杜甫生活过、加持过、为之写下传世诗篇的城市,此刻欣然构成了我的诗和远方。一直以来,成都就是巴蜀文明和天府文化的代表,诗歌则是其从未缺席的基因,尤其近十年,古老的草堂骤然焕发了诗歌的青春,由《草堂》诗刊而至草堂诗歌奖,而至成都国际诗歌周,“诗歌成都”的发展经验告诉我们,文学艺术不仅不会降低一座城市的含金量,反而在DGP面前表现出了更多的耐心、自信和稀有性。诗歌之于成都的意义,恰如成都之于诗歌的持续接纳和缓释理解,而我对成都的印象,即将由我对成都的合理想象变成我对成都的真实体验,这里的前贤,这里的师友,这里的山河,这里的诗意和生活节奏,都值得我把成都放在中国城市的顶端之列,以不辜负一个诗人内心萦绕已久的“草堂情怀”在此终得生活的兑现和命运的馈赠。
作者简介
王夫刚,诗人,1969年12月生于山东五莲。著有诗集《粥中的愤怒》《正午偏后》《斯世同怀》《山河仍在》《仿佛最好的诗篇已被别人写过》和诗文集《落日条款》《愿诗歌与我们的灵魂朝夕相遇》等多部,曾参加第19届青春诗会和第11届青春回眸诗会,获过齐鲁文学奖、华文青年诗人奖、柔刚诗歌奖、《十月》诗歌奖、《广西文学》年度作品奖和草堂诗歌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首都师范大学2010/2011年度驻校诗人。
来源:中国诗歌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