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七年,严老有让贩驴的老崔往口外捎了一个口信。”
口信,顾名思义,就是口头传递的话或者消息。
这严老有跟贩驴的老崔什么关系?他要他往口外捎的什么口信?捎给谁?
原来,因为“同是老万家佃户的老马”得病死了,严老有主动拿出两块大洋给老马“买了一副薄板棺材“的义举不仅感动了老马老婆,也感动了财主老万,作为报答,老马老婆要把她十六岁的闺女送给严老有做儿媳妇。而严老有的大儿子严白孩因为不着调,放着好好的木匠手艺不学,跟着阉猪劁牲口的老周去了口外,现成的一门亲事摆在眼前,“可严白孩在口外,两千多里,怎么告诉他呢?”正巧贩驴的老崔这时候从他们严家庄路过,严老有就带上酒菜来找老崔。酒过三巡,加上话赶话,严老有就进入了正题,九九归一,也就是托老崔给他在口外的儿子严白孩捎个口信,让他“年关之前,一定要赶回来。”老崔徒弟小刘一旁插话了:口外那么大,这不是等于大海捞针吗?闻听此言,严老有连忙向老崔作揖,小刘又要说什么时,老崔却止住小刘开口,这件事情就这么应承下来了。
告别严家庄,老崔带着徒弟小刘开始往口外赶路了。哪知十天之后,祸从天降,老崔褡裢里的二百块光洋一一这是他去口外贩驴的全部本钱一一不仅被强盗抢走,徒弟小刘也被绑走了。走投无路的老崔,最终“解开裤腰带,搭在一棵歪脖子槐树上”,准备一死了之,谁知却碰巧被路过的做酒的祝掌柜给救了下来。之后听老崔说了自己的遭遇,圆脸的祝掌柜就收留了老崔。时间是治愈一切伤痛的灵丹妙药,“两个月过去,丢钱丢人的事渐渐淡了,老崔又成了老崔。”第二年春天,阳泉府来了一台戏班子,戏班子里面有一个打鼓的老头叫老胡,跟老崔几天交往下来,两个人就成了很能谈得来的兄弟。戏班子要离开的时候,老崔一听他们要去口外,突然想起自己路过严家庄时,严老有托他往口外捎口信的事情,就连忙对老胡说了自己的想法,最后还特别叮咛:“记着,他叫严白孩,劁牲口的,山西口音,左眼角有一大痦子。”
再说这老胡,当过挑夫,赶过牲口,吹过糖人,贩过茶叶一一贩茶叶时蚀了老本,为了生计,最后改行到戏班子当了一个打鼓的,转眼之间,十年过去了,老胡也是奔五十的人了,他原本不想再改行了,但命运捉弄人,戏班子离开五台县,来到繁峙县时却偏偏出了事。“繁峙县穷,没有戏院,戏台搭在城外的野地里”,老胡在月光下小解时,“突然听到另一丛野棵子后边有响动”,原来是扮嫦娥的信春燕也在小解,因为“隔着野棵子什么也没看见”,原本根本不是个事儿,“巧就巧在敲锣的老杜”也出来小解,“看到信春燕与老胡对面站着,以为发生了什么,”不由惊叫一声,“信春燕这时脸上就挂不住,兜头扇了老胡一巴掌”……
老胡就这样离开了戏班子,并从繁峙县回到了五台县,开始重操旧业,上山当了挑夫。两个月之后的一天,老胡“碰到一个蹲在路边看脚病起鸡眼的野郎中”,正好自己脚疼,于是就坐下来,让野郎中为他起鸡眼,攀谈中,因为双方讲话时都是山东口音,一下子就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并且最终称兄道弟起来,当起鸡眼的说:“想去口外,那里的人赶牲灵,想着鸡眼更多。”老胡这时候突然想起年初阳泉老雀托他往口外捎的那一个口信,于是就对起鸡眼的说起了这件事情,让他到了口外,将这个口信捎给朋友的朋友的儿子严白孩。见对方有点不乐意,老胡又将原先在戏班子分红所得的一块大洋摆到了他摊在地上的白布上面,起鸡眼的红了脸说:“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还用老兄破费?”
起鸡眼的小罗收下了这一块大洋,心里便记下了给那个名字叫严白孩捎口信的托付。
出山西到了长城外,时间一晃大半年过去了,他一边摆摊给人起鸡眼,一边留神甚至有意四处打听“操晋南口音,左眼角有个大痦子、腰里挂劁牲口家伙的人。”然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操山西口音的人碰到过,左眼角有大痦子的人碰到过,腰里挂劁牲口家伙的人也碰到过,但哪一个都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严白孩。事情一直没有结果,起鸡眼的小罗就觉得自己白收了老胡一块大洋,心里就很不过意。他所住店的店主知道了他的情况之后就宽慰他说:“只要有这个心,一时三刻,不管找着找不着,都算对得起朋友了。”
话虽如此,但他仍然没有放弃打听和寻找。事情的最终结局却应了那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端午节那天,他不想自己做饭,就在街上一路寻找,“看到一家面馆价钱还合适,便走了进去。”要了一碗羊肉面,等了一炷香的功夫,面来了,“红汤,绿菜,葱丝,姜丝,上边摆着五六片肥汪汪羊肉。”于是便开始吃面,吃着吃着,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另外三个客人当中的一个,嫌他们的面上得迟了,就拍了桌子,“一下将小罗的一碗面震得离桌子好高”,汤汁“溅了小罗一脸”,于是双方便起了争执,那三个客人中,有一个是老年人,见状就忙打起了圆场,没想到拍桌子的青壮年根本不买账,平时性子就蔫的小罗知道自己遇到了楞头青,再加上自己身子单薄,只能惹不起躲得起,当他端着面碗准备去另外一张桌子的时候,脑子里突然想起什么,再回头看,“原来那人操晋南口音,长脸,左眼角有一大痦子,腰里挂一套丁零当啷的劁牲口家伙。”这不正是他日夜想找的那个人吗?以致他脱口大叫一声严白孩时,刚才还准备举起板凳砸人的那个严白孩顿时就楞住了:“你咋知道俺的名哩?”……
……
看官知道,无论老崔老胡,还是起鸡眼的小罗,他们都是贩夫走卒,他们的社会地位都极其低下,但是他们的人格魅力,却比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的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先生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他们所彰显出来的这种契约精神,却让我们看到了在平凡生活中人性的光辉。它提醒着我们,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契约精神都是社会和谐发展的基石,是人与人之间建立良好关系的重要保障。刘震云先生的这篇小说面世时间虽然已经超过二十年了,然而,联想当下人与人之间复杂微妙的社会,尤其诚信严重缺失之社情,这时候重读刘震云先生的这篇小说《口信》,是不是会让我们产生一种常读常新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