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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西四十年诗精选
阿西于1979年开始诗歌创作，四十多年耕笔不辍。早年忙于生计，曾在黑龙江的学校、法院和报社工作过，也曾去俄罗斯和广州闯荡，用诗人自己的话来说，这些年一直在“诗与生活的冲突”中生存与写作。像是忽然的悔悟，为了获得另一种生活，阿西终止了这一切，2007年来到北京通州的古运河边悄然定居下来，并全身心地投入写作。由于生活与写作的某种“错位”，诗人隐约有一份迟到者的焦虑与视野，一方面促使他45岁后才开始在专研诗艺这件事情上异常勤勉，另一方面经过长时期人生的历练后，阿西更加确认诗歌之于他的意义：“我一直认为诗不是别的，就是生活本身，就是不断被语言辨识与确认的生活。诗，就是语言与生活的同构或互文。正因如此，生活才会越来越迷人，诗才会越来越坚实。”（《在一条没有终点的虚线上写诗》）阿西的诗歌正深刻地体现了这一点，“咀嚼着词根”，呕吐出生活的重量。
——《语言与生活之重：读阿西的诗》钟生
给臂弯里的女儿
静静地注视着
淹没于你纯净的蓝湖里
我全部的情感因你而美
孩子 你在三月来到这个世界
使我落满尘土的身子
长出一片青草
你用稚嫩的小手
紧紧地拽着我的衣领
你的天真 幸福和害怕
像早晨那晶莹的水珠
微微跳动在草尖上
不要刮风 不
风要来就来吧
我就是你高高的风障
有一天
当你看到远方的雪地上
有一棵落满雪花的孤树
那就是我在向你讲述
怎样等着太阳出来
怎样一个人怀着春天的激情
走出雪地
而现在你睡在我的臂弯里
如一个清新的早晨
呼唤我
关于茨冈女人
她们在桥洞和森林的边缘生活、繁衍
在停靠站的人群中间乞讨
怀中的婴儿叼着乳头
小眼睛呆呆地望着天上的流云
有时我给出一个硬币
有时给出一张纸钞
得到她们的祝福
或者受到她们的诅咒
一个有点驼背的女人给我占卜说我出生贫寒，但命运不错。是的，在我们村里，那些同伴至今依旧过着寒酸的日子，而我却一直生活在他们的视线之外。
但是，眼前的这些女人似乎比我的同伴还要酸楚，她们面色晦暗、衣着邋遢，在现代街道和楼宇之间流浪，过着一种自我放弃的日子。我不喜欢她们近乎狡诈的神情，更不喜欢她们几乎不间断地生育。但是，一个茨冈人的谚语深深刺痛了我:
请允许我站着下葬
因为我一生都跪着生活
夜里
在旅途就要结束之前
我打开唯一的书籍
那上面写着古罗马教会和耶稣
但我无心读下去
白雪已经覆盖了远东
亲人正在雪地上送走旧的一天
脚用力的踩在地上
他们只是喊一句：阿西回来了
在那本书中
并没有这个情节
给另一个世界里的父亲
你死后我大约去看过你三次
第一次在1997年
也就是你死去的第二年
第二次是1999年
（之后我去了俄罗斯）
第三次在2005年（似乎有点陌生）
你是不喝酒的，四十岁时也戒掉了烟
每次去我自然不带这些
而是带一把鱼竿，一匹黑纸马
和我自己画的秋天的荒野
见到这几样你就会知道我一直在怀念你
就会明白下葬那天我为什么没有哭泣
快十年了，我也变了许多
除了不抽烟喝酒（医生的嘱咐）以外
我还养成了沉默的习惯
现在我几乎什么事情也不做
只是看护你种了五十多年土地
和那几匹老马
地质现象
这一天，我心里的一座山
开始松动。坍塌。消失
这座山不是在过程中消失
是在一个瞬间消失
其实我想说的不是山消失
而是山这个词的消失
也不是山这个词在消失
是山这个形式
生活
剩下一些没有体积的碎石
格雷梅山上观落日
燃烧的太阳就要去别处燃烧，炙热的天庭清净凉爽。黄昏是一曲思乡曲，宇宙最大最温情的怀抱，抱着你抱着我，抱着你们和我们。
今夜，所有人踏上还乡的路。
夜幕下的格雷梅，是一座黑暗教堂。上帝与你同在，赐给你无尽的蜂蜜和甘露。你的原罪一笔勾销，你从未忏悔的心，也受到豁免不必再受罪责。你是一个新人类。
你错过的爱——重现，它们与你重返快乐的青春时光，你苍老的面容重放光芒，你呆滞的眼睛充盈着激动的泪花，你看见的少男少女是你自己。你在今夜里复活。
你从今夜起将受到无限的庇佑。
你走不动的路将有骏马代你走完，你看不见的深渊变成清幽的小溪，你最大的夙愿和最小的心愿全部如愿以偿。从今夜起，你不会再有遗憾。
不仅如此。
你在地上写下一组长长的数字，今夜的梦里就会兑换成用不完的黄金。你在地上写出爵位，明天成为圣神的王。
夜幕深锁，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坐在格雷梅的最高处，世界的最高处，我看着你和你们。我闭着眼睛在地上写了七次宽宥，又写了七次，再写七次。之后，
穹顶缓慢闭合。我的心向下坠去，坠去，无限坠去。我在最下方，在黑暗的最下方。而你和你们上升，上升，在黑暗中升起漫天的星星。
今夜，我在格雷梅看见了最完美的落日，我对自己空虚的一生心满意足。
呼伦贝尔的晚霞
有那么一个时刻大地也令人沮丧
你想转身离去，此生不再归来
于是，你走向海洋，走向陌生之邦
似乎你已忘却一切，忘却每一寸旧土
忘却紫罗藤蔓，红荆棘，芼莨，和……
这世界已没有什么令你依恋
这世界你要离开，如果真的能够离开
但你仍在大地上漫游，像离群索居的孤狼
像一个猿人游荡在原始的荒野
怎么说呢？你的沮丧也是我的沮丧
你此时的茫然就是我曾经的茫然
但你不必绝望，更不必说已经接近死亡
你在大地上的每个时刻已被大地铭记
你深切的足迹已成为后人的启示录
此时，深秋，十八点十七分
你要向西北望去，看一眼呼伦贝尔的晚霞
看看那些绵羊的血已经铺展在天穹
离地面不足百米，像极了我们的母亲
用她们最后的爱做成的旗帜，指引每个孩子
只需看上一眼这呼伦贝尔的晚霞
你的灵魂就不会再孤独，你内心的熔岩
获得了安宁，你决定余生定居于此
在萧瑟的索伦河边，建设一幢小木屋
当夜幕笼盖四野，牧人们回到家中
你成为顶天立地的神，不为人知
困兽
如今，每个人都是困兽
每个人都困居于自己的孤岛上
将阳光切割成各地独立的一小块区域
但不是为了获取必要的照明
或驱逐区域内的阴暗和对外界的恐惧
而是用来搞一出玩世不恭的恶作剧
对着太阳撒尿
对着太阳放屁
完全无视太阳的神圣和崇高
当然，对月亮和星星也没有什么敬意
困兽没有故乡，自然没有乡愁
无论太阳月亮多么璀璨多么皎洁
困兽不会为它们写一首诗
困兽的生活就是人的最后的生活
孤岛上的日子只是树叶的青黄枯槁
遍地野花也不会形成春色
没有什么事值得去认真操持
活着，更像是一种死
每一天都是没有目的的一天
每一个夜晚都是空白的夜晚
呼吸，出于一种本能
吃饭，出于另一种本能
此外没有其他本能
（是的，困兽早已不再做爱）
困兽没有任何朋友
或者说朋友都活在各自的困局里
亲切之门被全部关闭之后
陆续进入冷酷模式
进入没有体温的冰河期
每个人都是唯一的人
每个人对他人都不构成伙伴
没人知道困兽如何打发时间
也不知道另一个岛上的困兽在干什么
但奔跑是唯一相同的存在方式
向前方奔跑，向后方奔跑
为了健壮而尽量多睡觉
为了活到明天尽力吃饱
每个人都是没有思想的人
每个人都正在获得一种非思想
每个人都放弃了必要的行动
成为一个形式上的人
但却在反对一切的形式主义
人性正在被兽性取代
每个人已经有了不同的化身
大块头的，如大象老虎狮子
小个头的，如螳螂蝴蝶蝾螈蚂蚁
它们是力量与强大的象征
它们是无助与弱小的象征
它们是健硕粗俗的象征
它们是卑微空虚的象征
它们代替所有人参与食物链的争夺
它们代替所有人的活所有人的死
它们全是困兽
是困兽中的困兽
它们已经使用上一种非人类的语言
有时吼叫，有时啁啾，有时默痛
实际上，它们活着就是在挣扎
就是想办法从无法预知的厄境里
得以脱身，从无处不在的魔爪之下
得以侥幸逃离
困兽的生活是一种麻木的生活
所有的快乐都是不快乐
所有的苦难也都不是苦难
困兽活在没有爱的世界里
困兽已不再向其他的困兽献爱心
（困兽有爱心吗？）
困兽几乎是活在空气之中
并不需要身份证
这是所有人的困兽之年
每个人要么是困兽要么正在成为困兽
发出各种奇怪的嗷鸣
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早已成为了困兽
我不知道这年头是什么年头
不知道在这个岛上还要待多久
我已经忘了我是谁
我到底来自于哪里呢
为什么要独自生活在岛上
我没有国家吗
我自己不就是一个国家吗
我是自己的公民吗
我是困兽，为何思考这些问题呢
现在，岛上雨下的太大了
而周围的海水正在淹没那些小岛
困兽们面临生死劫难
纷纷把火种藏起来
白皮书
一
我出生的地方青草如琴
黄沙铺路，太阳洒下光珠
父亲常常一边牧马一边垂钓
他吹口哨时白天鹅便漫步
当燕子衔回新泥在房梁上筑巢
寂寞的夏日在窗外发疯
我的左臂，我的右脚
便在雨水的侵泡中逐渐变大
母亲们走在祈求粮食的路上
她们在破房子里生下我
然后在五百米的半径里锄地
喂鸡和猪，喂很多弟弟和妹妹
他们没有名字，甚至没有衣服
他们高兴的时候忘了天黑
忘了邻居家正在死人
是一个中年人悬梁自尽
我从死亡的事件中学习爱
知道哭泣是因为痛苦的丢失
有时，对一只鸟的哀伤
会大于对一个老人的哀伤
人们喜欢上了贫穷，就像喜欢
原野上毫无用途的水和草
而我对蒲公英格外敏感
它们开花时，我胆子小了很多
我担心整个世界即将灭亡
我的亲人们活不过这个冬天
火车像妖怪放出滚滚浓烟
它总是从西方准时开来
我渴望着火车，听它发狂般呼啸
火车远去之后我便在马厩里
追赶成群的麻雀，累了
就躺在草堆上想一下好看的姑娘
有时会梦见草莓红了
我开始偷偷地写诗，冬天到了
车轱辘发出不规则的叮当声
二
人是什么？
是长着两只眼睛的老榆树
还是拥有心脏的深井？
人同牛马家畜都在黑土地上
耗时光，疲惫中看着同伴死去
或玩着最简单的游戏
迟早灾难将把他们带向另一个地方
我学着对土地唱出最后的恋歌
包括土地上的庄稼和没有节奏的鸡鸣
包括原罪和所有自然灾难
我发现人的心已经石化且发黑发硬
但大家仍像牲畜一样彼此相爱
构成永恒的图画，或民风
真正的人不是大写的人
镜子里有一条蛇在爬行
它怀疑自己是蛇，怀疑自己的前世
怀疑镜中的国度不是自己的国度
它想躲起来，隐匿在光的阴影之中
它没有尊严，只能尴尬地爬着
它不想彻底猥琐，一次次责备自己
它学会了人类的思考
反复地预谋，绝望地寻找路
我有时混入牲畜的行列
有时进入镜中，像蛇一样思考问题
我发现目光总是回到原点
而世界像瞳孔仍在不断扩散
是的，盲人世界里谁也不认识对方
而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
将去哪里活下去
三
体内流淌传说中的泾水渭水
像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
达成了合约后各自不再独立
形式上完全相融。一条污浊的河水
形成莫名的波浪和漫天浓雾
很快大雁排成人字队形
整齐的进入云端
五花山的糜烂很诗意
有人在缤纷落英中发现生命的奇迹
有人一直病着，甚至一病呜呼
我只是不停地走动，给各种病命名
当大家相信医生的时候
我却在两个端点之间不停地往返
我的快乐常常是发现新的病例
我去过很多地方，频繁更换住址
但我需要一块真正的空地
不仅适合写诗，还要适合绘画
“闭上眼睛吧，我的诗人”
每当我听见这句话都会格外幸福
好像时光变成了可爱的礼物
变成珊瑚可以多次复活
我给病人以我最后的爱
不是朝霞的爱而是黄昏低垂的爱
他们是不死鸟，是爱的岛礁
他们是贫瘠的土壤，应该开满鲜花
只有他们幸福了，人类才完美
但我不是真正的医生，我流连风景
我无法让所有人新生
四
虚构庄园的人也虚构天鹅
但不爱黄犬的人从不会虚构夕阳
更不会虚构一封信件和路口
我开始虚构白墙或者黑墙
虚构原生态的语言和人类的诗篇
这一天来得有些晚，可能仍未来临
虚构一个剧场里已经座无虚席
而主角却不急于现身
乌鸦躲在一棵树上，把漫长
延续到另一个夏天里，把黑夜
隐藏在黑色的翅膀之下。它飞走了
人们不再讲一些夸张的假话
不再激动和高亢，而是屏住呼吸
试着辨识虚伪，尽管有些压抑和恐慌
是的，真理往往被抹黑
所谓的坚守就是等着最后一缕黑烟散去
我是一个敲碎梦的人
一些人穿着宽松的衣服走过来
陌生的眼睛紧盯着房间每个角落
似乎秘密即将被揭开
在数数的过程中，新的问题出现了
我知道答案，但不会说出
就这样，我和陌生人变得越来越胖
天空的云也越来越胖，飘不动
我们共同承担着时代巨大的压力
气管出现了问题，开始咳嗽
我们的眼睛终于读懂了这个社会
面对鲜红的颜色
它固有的预示被药水还原出来
我抚摸时钟，趋向淡泊
话总是说半句，被省略的另一半
往往构成了自否，像南辕北辙的人
对自己的信任是一个复数
我不再祝福，免去了最后的权利
仅以一个司机的身份
对自己提出必要的忠告：
控制好速度才能控制好结局
五
渤海湾被浓雾深锁，像一本书
所有的字迹已经彻底模糊
我需要船，我需要具体的线路图
我像渔民那样，习惯性的眺望
海鸥仍把家园建在彩云之上
我试着确认方向
借助风力才可能会进入深海
船处于原地转圈的状态
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
所谓的终点就是起点处的空白
一次次，一次又一次
时间消耗了耐心和仅有的能量
我把眩晕的墨汁全部撒在海面上
形成山峦，足够雄浑
足够茫然——我终于看见了海岸线
早上九点钟，我站在船舷上
霞光穿透浓雾撒下一层层光环
一生的幸福如此简单而遥远
不，就在眼前，伸手可及
但我并没有伸出手，只是闭上眼睛
让骨头也接受一次沐浴
我深爱的世界曾经寒冷且荒芜
如今已经辉煌。我仍然是一个孩子
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海的孩子
一个走出了坟墓的孩子
阿西，当代诗人。有近作集《词车间》《诗合集》《垃圾山》和诗论集《词的寂静》《第二场域：诗的叙说》《诗余》等。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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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先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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