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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
世界是个废墟。当我
走进一家酒店电梯深处的走廊，
我遇见走出房间的工人，他手里捧着一条绳索。
绳子将要献给谁？我穿过他茫然的脸，
看见尽头的窗格是唯一明亮的地方，
因而知道整个世界都在这条走廊里晃动。
建筑在垮塌，毁坏泳池和喷泉；
电影在未来翱翔，而笼子里
有个即将衰老的男人在地板上爬行。
他痛哭着，他感到自己
已经被自己的未来绑架。那个未来
是个灾难。
如果南昌大学一直在下雨
如果
南昌大学一直在下雨，雨声
就会把我们带到从前，不锈钢饭盒
就会在樟树下避雨
但依然像个孩子一样跑向食堂。
篮球场在做梦，失恋的青年
在飞溅的水洼中不会想到死亡。如果
雨在南昌大学一直下，
我们的宿舍楼就会成为孤岛，
让我们意识到世界存在不断瓦解的隐忧。
来自父辈的恐惧在父辈
成为自己时被忘记了，又在某一刻
被记起。所以，如果
雨从南昌大学落到了江西，河流满溢
摧毁桃树，优美而悲痛得
就像我们的父母亲
用一根扁担将我们送进了学校
那告别时的笑容，我们却记起了
彼此的年轻和质朴，
那会在消逝时变成一个谜。而这个谜
是颗露珠消融于
南昌大学无尽的细雨里。
世界的抑郁
世界是抑郁的，孤独的人喝了一杯酒就该去死了。
他不是一个贪杯的人，但每隔一段时间，
在某个夜晚的某个时刻，他都会让自己喝一杯，
然后在沙发上等待着知觉的麻痹，
在麻痹中感到自己已经做好了去死的准备。昨天，
一部电影里的主人公杀死了他的妻子，
枕头在女人脸上挣扎，飞出了鹅毛，画面于是开始下雪，
暗示了无尽的悲伤，但它同时带来了轻盈，
雪地里出现的两只脚印走向原野，影子淡出，
露出了白色床单上的花瓣，那是
玫瑰的象征，而这个象征
可能不是象征爱情，而是象征鲜血。在生命
真正消失之前，世界是抑郁的。
下雨天请轻言细语
下雨天就来到了老年人的国度，他们在说话。
在亭子里看雨，等时间
快到饭点时去做饭。
他们坐在亭子里的长椅上，在照相机一样的
眼睛里，全部的重心是那双穿了防滑鞋的脚。
身体很小，鞋子很轻，衣服很花，
脸很黑。如果回到四十年前，当他们年轻，
这个亭子就会变成冬天
头顶白雪并吹着不大但不能阻止的风，
让他们有理由围着火塘而不是去外面拼命。所以，
下雨天请轻言细语，因为声音太大
就会变成夏天，无尽的炎热中无尽的辛劳
将燃烧他们身体里的脂肪让他们
变得更矮，尽管他们在收割中依然喧闹，
开着小儿子的玩笑，让他们加把劲，
再加把劲，变成摩托车深吸一口空气中
不存在的汽油，直到月亮在暮色中升起薄雾的
帐篷。直到打火机照亮男人的脸而女人
捧着菜碗从厨房走到了厅堂，厅堂流着热汗。
消失的夏天依然在下雨，消失的雨天
包围了这间凉亭，安排了三个老妇和两个老头
等着将要坠落的雨滴然后避雨，
在那里说起回忆里的闲话，在回忆的意境里
变得充满了善心，宽厚得像个烟袋，
记不起过去的日子里是什么让他们发生争斗。
争斗殴打他们，金钱辱骂他们，让他们
十六岁就停止了发育，身体
在殴打中变得越来越小，龟缩进
七十岁的躯壳，变成数字时代的难民，
用得了帕金森的手玩手机。现在，仿佛在下雨，
因为夏天是雨季乌云总是遮挡了天空就像
疾病掩盖了身体，让他们谈起了中医里
不时发生的奇迹。脚
伸出椅子，鞋子小小的，脚踝肿胀
像一群小企鹅，排着队等待上学，路上
经过了小卖部的窗口，他们的小儿子
曾经在店老板的教诲与诱惑中左右为难，
现在又生了小儿子让他们抱。
他们于是继续渴望下雨，因为雨天
是动物们睡觉的时间，让他们
可以到这个亭子里轻言细语
并且回想从前。
失去作者的诗歌
玻璃屋里的人消失了，大家都在分析
这是视力错觉还是一件事实。
疑问摇着拨浪鼓，就像弹簧上的小丑
被发条逼得疯狂发笑。
那是一个写作试验，行为艺术刻画着
写作艺术变成一种寂静。
无声的写作在生活中进行，而生活本身
其实也是无声的，因为生活中的人
都是陌生人，你听不见他家的厨房
碗碟打碎的声音，听不见他的计划书
像上岸的鱼拼命拍自己的尾巴。
作者扮演楚门，进入符号森林，但玻璃的透明
仍然是克制的，一个星期的时间里
他的性欲被压抑，他骂的脏话
变成带电的哔哔。作者觉得自己就要变成
天之蓝与海之蓝，铮亮的空气
花园里的礼物，比如蜂鸟
每天都会扮演不同的角色出现在他的电脑里，
作为灵感的收益，监狱生活
以新体验表演了旧知识：一个作家的日常，
一个诗人的经验，一种艺术的可能。
三角形弯曲，组成充满裂痕的圆环，
在猎奇与真实之间来回摆动，摇晃玻璃烧瓶
培养出新的结论，而标题是
被蒸馏的时间。类似于
从茶叶里分离出咖啡因，从咖啡因里
抵达失眠的夜晚而夜晚
来临。扭亮灯，玻璃屋里的作者在写作，
电脑像台发动机加热了整个屋子。字
在符号森林里滑翔
又回到了字，重要的是一种本真状态
还是一个过程？写作拷问着作者，
让他进入了冥想的世界，让他变成一朵云
感受着身体中的浮力，而他的眼睛
追着空间里的钟摆荡漾，应和着
地球引力的节奏，
因而当他消失时我们还能听见
他的鼻息像船桨拨开了
世界里的夜晚，却带来了涟漪。
如雪的树身
当公园里的落叶堆积出一种燃烧的气味，
水边的白色樱花正在开放，
在傍晚微薄的暮色中仿佛落了一身雪。
失业的青年在廊桥上已经消磨了整个白天，
他的蓝衬衣在幽暗中变得更蓝，
黑皮鞋却在阴影里发亮，
但谁也不知道他的皮包里装了寒酸的面包，
填充着他瘦削的腰腹和饥饿的胃部。
当风吹起时，如雪的树身摇动；
当落日的光线完全抽离，
失业的青年将变成影子在廊桥里哭泣。
干旱的季节，落叶踩上去会发出脆弱的声音，
说明失去滋养的泥土已成为伤害。
如果落叶是值得怜悯的，
但谁的心又不是玻璃而是钻石？
寂静的凉亭
他像老年人一样在亭子里歇脚，
李子树的枝丫覆满屋顶，白色的花朵密集地开放。
他坐在如雪的意境里，
从午后待到了傍晚来临，
仿佛在等待一个偶遇，眼睛像只警觉的鸟头；
仿佛什么也不等待，眼睛里灌满了微风。
他衣衫整洁，不像在流浪，
但无所事事却像是失业多年。
亭子在河畔，水汽若有若无地在空中飘荡，
整个下午安静极了，仿佛任何一个动静
都会在水面上激起一圈涟漪。
也许世界就是颗露珠，
偶然地生成，又被脆弱的平衡维系，
洁净而透明，悲伤而神秘。
镜子里的男人
这个男人在照镜子。有段时间他痛恨镜子，
因为他病了，脂肪已经耗尽，
蛋白质在燃烧，细胞在坍陷，露出了里面的骨头。
我猜他已经很久没有走到衣橱边，
在镜子里端详自己的容貌了。
他不照镜子，是因为
也许下一次照镜子时身体会发生奇迹，
但他又深知奇迹不会发生。如此。直到某一天，
无尽的疲倦和疼痛让他接受了死亡。
幽暗的室内，镜子映照着窗外的梧桐
而成为屋子里唯一的光源，
他终于看清了苍白的自己，
并为接下来的死亡做好了准备。
飞向火车铁轨
在火车不叫火车的时代，
丘陵里的小村庄也来到了蘑菇的季节，
当早晨来临，边坡上已经没有刷牙干呕的人
拥挤着匆忙的生活。
时代放走了风筝，
历史松开了掌心的泥人，在
打工仔变成打工人提高了学历的时候，
这个村庄有个老妇像蛇一样坐在竹椅上，椅子
放在了樟树下。凉风吹着她的脖子，
她像蛇一样抬起头，转动脖子，
释放了眼睛里的云翳，然后
靠嗅觉闻到了陌生的气味——那个我。
我是三个月来的第一个生人，
因为这是三个月来的第一个节日。唯有节日
让陌生人回到了他的家乡，又因为
害怕打招呼而当自己是陌生人。缠绕的
樟树上的薜荔
像语言
组成锁链绑住了我的腿，
封住了我的嘴。我
无聊得要去看高铁，看高铁要经过她的家，
微笑着路过却不打招呼，怕语言
像怕一条蛇，但其实
她只是一只瘸了腿的鸭子，曾经
无比丰富的语言也弄丢了，比如骂人，
比如输人不能输阵，比如照顾娘家
和婆婆斗争。现在她也变成了婆婆，被
儿子与儿媳抛弃，
坐在樟树下的家门口养鸡，等待
任何一个要去看火车的人经过她的家。等待。
一直等待着，像铁轨上的铁桥闪烁着
声音的信号。
绿村子，暮春深深。
布鞋里的纹路回荡着曾经的离别，九十年代的
绿皮火车，十八里相送的小镇上，
大巴车飞向了铁轨，
送走了飞翔的儿子去东莞。
而现在是火车飞成了高铁，在她耳边
敲响每天都差不多准时的闹铃。
还没到饭点，村子里
唯一的邻居正酝酿着搬家，乌云里的搬家公司
忙得像在吵架，但最后
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他们不吵了，
故意让她看见寂静有多可怕。在寂静中，
我也是寂静，所有的活物
都是寂静的，让无数刹那展开
变成永恒的水泥。我
微笑地经过她，像与她打了个招呼但其实没打。
铁轨震颤，火车在村子的低处，
但先要翻过一个小型的山坡，
然后就能看见它
从山谷中通向未来。白色车厢里都是陌生人，
陌生的飞翔的儿子们飞向了未来。
未来由塑料、金属、水泥和电组成，组成速度
甩晕了老年人，让他们
把椅子搬到了樟树下，胳膊抱紧了大腿，
大腿抱紧了布鞋，躲避着
时代的速度，而速度的震颤
组成了悬崖让打工人纵身跃下，
飞向火车铁轨后面的家。我看了她一眼，
走过去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雨帘，在飘荡的水雾中，
历史手心里的泥人融化成了泥点。原来，
我们都是看不见的人。
楼河，1979年生，江西南城人。诗人，兼事评论与小说创作。曾与友人创办野外诗社，获第二届“《诗建设》新锐诗人奖”。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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