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 本 文 化 现 象 杂 记

许  明

公元七、八世纪中原文明周边有两个文明出现并崛起，一个是⻄边的吐蕃文明，一个是东方的日本文明，这两个文明虽然天各一方，发展方向不同，却都取得了不凡成就。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善于吸收外来文明的精华，与先进文明共同进步，同时很好保存了自身文明的优秀传统，从而创造了世界上独特的文明或文化。笔者近期近距离感受了一下日本文化，将所观所感作一记录。

一

日本人在思维上与国人有很大的不同，这一点在古建筑或公园景观设计上充分体现出来。日本的大阪城公园建于1586年，后于1931年重建。公园建在一山坡之上，用大石块堆砌了内外两层城墙，每层城墙外都挖有十多米宽的护城河。在内城最高处建有天守阁，阁楼外墙呈白色，配以绿色的屋瓦，屋椽多处用金箔点缀老⻁等造型。天守阁从底部算起高度超过80米，不仅造型优美，而且气势雄伟。天守阁下面的围墙用大石块堆砌而成，层层递进。从南面往上走，绕了几道城墙，来到天守阁脚下，因为左右都有围墙，以为就到头了，可总觉得意犹未尽，再往右前边细看，有一豁 口，过了豁口，一个大广场呈现眼前，别有一番洞天，用“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来形容其设计理念可谓恰到好处。这种设计理念很好体现了日本人对世界的看法和思维方式。日本人隐晦，不直接，但在隐忍中，坚持执着，最后往往走出另一番天地。中国人的思维则不同，相对比较直接。在园林设计上，也很独特美妙，大都顺其自然，层层展开，很少⻅到如此绝境逢生的例子。王维诗“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中国人思维的最好写照。

第一次听到“⻦居”一词，不知其所指。这其实是从日语中的汉字直接借用过来的。在日本看到实物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京都的伏⻅稻荷大社里的千本⻦居由数千个⻦居组成一条通道，蔚为壮观，不过这却是一个特例。⻦居是神社大⻔前类似于汉字“开”的建筑物。日本人认为⻦是人类灵魂 的化身，人有善恶，相对应的灵魂也就有好坏之分，为了避免神圣纯洁的神社被玷污，人们就在神社前建造了⻦居，让⻦留在此处而不进入神社。因此⻦居在日本人心目中被当作神界和人界的分界线，跨过⻦居就进入了神的地盘。

在日本，神社数量众多，⻦居便也随处可⻅。所⻅⻦居外形大都类似，两根立柱，中间用一根梁枋连成一体，枋的上面再架一梁，两端往上挑起。整个建筑简洁古朴，比例和谐。从远处看去， 这一建筑形式与一展翅的⻦颇为神似，这也许是日本人死守这一建筑形式⻓期不作变化的原因。背后反映的是日本人思维上的独特性，这一点也与中国人有很大的不同。在中国与⻦居有几分类似的建筑是牌坊。过去牌坊在中国也很常⻅，一般在一个大的建筑群的入口处会建一牌坊。它的历史可追溯到唐朝。唐代时期城市的规划建设和管理釆用“里坊制”，城市被纵横交错的街道分成若干的方块居⺠区，这些居⺠区作为基本单位被称为“坊”，坊与坊之间有墙相隔，墙中间建有大⻔以便通行，这个⻔叫坊⻔，又叫牌坊。之后，牌坊衍生发展为多种用途，有为某人记功德而建的功德牌坊；有表彰烈女节妇而建的贞德牌坊；还有庆祝标志科举成就的家族牌坊，但大多数还是街道或村落的标志牌坊。在牌坊的基础上加上了斗拱和屋顶，形成了一种新的建筑形式——牌楼，有的牌楼还有多层屋顶。从牌坊后来演化的多样性就可看到中国人较日本人更为灵活。

据统计，日本信神道教的人数约占日本国⺠的85%，信教的人多，神社也就多。无论在大阪还是京都，市区里随处可⻅到各式各样的神社和寺庙。这些神社大都历史悠久，建筑形式为庭院式， 规模不大，大⻔敞开着，外人都可进入。这些神社与周边的环境既不同，又不觉突⺎，进出之间让人感觉在现代与传统中穿梭，传统与现代在这里实现了融合。难波八阪神社是大阪的一个网红景点，之所以走红是神社内部狮子舞台的奇特造型。难波八阪神社建造的时间可追溯到十九世纪，而 狮子殿建于1974年，狮子殿建成后，因可爱而被大众接受。可以说难波八阪神社找到了将传统与现代有机融合的切入点。在大阪，除了传统意义上的神社，也能接触到现代意义的动漫，感受到五光十色的现代生活。在道顿堀，不仅有悬挂了几十年、深受大众喜爱的的格里高广告形象，而且总能碰到装扮成各种动漫人物的游客来回穿梭，让人仿佛走进了不一样的时空。

相较日本人，我们好像一直未能处理好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在努力迈向现代文明时，几乎将传统文化抛弃了。以牌坊为例，北京是国内牌坊数量最多的地方，清代数量最多，到⺠国初年，仍有 300多座牌坊保存下来。1953年开始大规模拆除后，目前尚留的牌坊约65座。这些牌坊大都在一些古建筑如公园、坛庙内，街道上除了文津街已看不到牌坊。传统与现代的关系问题与文化自信相关，如果对自身文化充满自信，不仅会妥善保护传统文化，对外来文明也会持开放态度，会主动拥抱未来；反之，则会在质疑自身传统文化、抛弃自身传统文化的同时，又抵触外来先进文明，迷恋自身文化曾经辉煌的历史，在前进道路上充满矛盾，迷失方向。

二

大部分国人选择日本作为旅游目的地的原因无外乎是离中国近，交通方便。北京到大阪也就两小时多一点时间，如果从上海⻜不到一个半小时。还有就是大部分场合都能看⻅汉字，亲切，不懂日语、英语也没关系，意思能猜出个七八十。再有就是被日本社会干净整⻬、有秩序和文明程度所吸引。作为游客，并不能将自己完全置身于这个社会中，仅从一个旁观者⻆度来观察也会被这个社会运作中的细节震撼到。在日本大部分电梯间都会在⻆落摆一把凳子，不注意往往会忽略掉。第一天到宾馆，乘电梯时，我们一行人中年龄最大的伙伴往凳子上一坐，开玩笑说这是⻓者位，不能称老人位。这确实是给老人进电梯后休息的位置，在国内或其他国家几乎没看⻅过。日本社会对老人提供的便利随处可⻅。

在公交⻋上，与中国公交车一样，车的前部座位全是提供给老弱病残乘客。日本年轻人上⻋都会主动往⻋的后部走，前面有空位也不会坐上去。如果偶尔看到有年轻人坐在那位置，多半是外国人。公共交通虽然没有给予少年儿童特别的照顾，但上学放学时间乘坐公共交通的小学生并不少，基本⻅不到大人陪伴，这种情况在国内无法想象。日本社会给予学生和家⻓的是安全保障。不仅仅老人和小孩，成年人只要一踏出家⻔，也能感受到社会或他人给予的关照。这次回国去机场，乘坐的是市区到机场的铁路快线，其中有一段是宾馆至铁路⻋站的班⻋。上⻋前发现司机会专⻔将一张小板凳放在⻋⻔下，便于乘客上⻋。到了⻋站，司机又先将小板凳放好，让乘客逐个下⻋。这种注重细节的贴心服务总会让人心中产生暖意。

身处日本社会，不仅有上面提到的直接照顾的措施，而且社会仿佛会知道你的愿望、想法或诉求，并尽可能给予尊重、呵护或满足。地铁或城市轨道⻋辆会分别设弱冷、普通⻋厢，让乘客根据自己对温度的偏好进行选择。宾馆里的各种设施也会替客人考虑的周到全面，比如这次住的几家宾馆，每家的空调噪音控制得很好，晚上开空调睡觉，几乎听不⻅空调声。电水壶也考虑了噪声的控制，烧水的时间⻓了，但也听不到水要开时的啪啪声响。在这样一个社会里，人的愿望、想法和诉求在未明确表达时就被尊重、被满足，大部分人也会产生回馈社会，回馈他人的想法或意识，这应该是日本人能够建立社会群体意识并不断强化社会群体意识的原因。歌手高晓松举了一个例子来说明日本人社会群体意识强。他曾在日本参加过一个音乐节，据说当天到过音乐节的人接近十万人，晚上音乐节结束时，若大一个场子看不到一个空瓶子、一张废纸，日本人将自己产生的垃圾散场时全部带走了，以免给他人、给社会造成影响。

上面那些细节突显了日本人强烈的社会群体意识，与此相对应的还有他们突出的个体意识。日本人大都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这一点在他们对待工作的态度上表现得很充分。一天在宾馆吃早餐，在日式早餐区，有一位年过七十的厨师，他负责当天日式早餐的出品。吧台上摆着老师傅做的精美寿司、天妇罗等，看到客人取走一份，老师傅脸上都会露出满意的微笑，就像自己的作品被认可一样。我在取餐⻝时，前面一位客人不知何故，用手碰了一块寿司后又把手缩回去了。老师傅立⻢将一盘寿司取下，挑出被客人碰过的那块寿司后将那盘寿司再次端上，脸上也露出不悦的表情。估计是对那位客人对其所做餐品不够尊重的缘故吧。日本人即使做简单的工作也极认真负责。前段时间看了一个日本影片《完美的日子》，讲述了一位中年男人每天的工作就是打扫公共厕所，他在工作时认真细致，会跪在⻢桶边一丝不苟的清理每一个细节。休息时则听着音乐，喝着咖啡，脸上露出的是满足的神情。这种在简单工作中寻找到自我意识，可见日本人认真的工作态度和乐观的生活态度。

三

到了京都，总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陌生是因为语言、饮⻝等等都不同而产生的心理不适应；熟悉则是因为有一种文化上的同源感、亲近感。日本文化既开放，又保守。开放是指日本一直对先进文化持开明态度，善于向先进文明学习吸收有益的成果，早期是向中华文明学习，近代则是引入⻄方文明的思想、文化和科学。保守是指对吸收消化并结合自身文化而沉淀下来东⻄的坚守。开放和保守并存是日本文化的特点。

日本人总是善于学习，这一点可从日本的文字演化中感受到。日本用于日常交流的语言出现很早，而用于书写的文字却晚得多。中国文字传入日本大概在东汉时期，直到公元七世纪，日本人采 用的是“文言二途”，即口语用日本语言，书写用汉文。到了七世纪末八世纪初，开始将汉字作为单纯表音符号记录各种各样的口传作品，可以说日本文字由此产生。现今流传下来最早的用日本文字记录日本古代神话传说的书籍为八世纪初的《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之后日本文字又衍生出了平假名和片假名，日本文字逐渐完善。所以说日本文字的起源与中文汉字有很大关系。到了近代， 日本开始转而向⻄方文明学习，大量⻄方文明成果传入日本，日本语言中出现了很多新概念、新名 词，其中不少是用日语汉字表示。中国系统地向⻄方文明学习略晚于日本，在学习和翻译⻄方文明成果时借助了日语外来语，因此中文中有大量的日语外来语词汇。这些日语外来语以学术用语居多，有些用语已变成日常词汇。比如，社会、经济、资本、革命、政府、党、干部、社会主义等词汇都是日语外来语。在二十世纪初，国内一些学者也曾试图将一些概念、名词从英语直接翻译成中文，但大部分直接翻译的中文名词经时间的洗礼被淘汰了，日语外来语用法生存了下来。如英语“telephone”先是被日本人用汉字翻译成“电话”，后来国内有人音译为“德律⻛”，两个词同时在国内用了一段时间，最终留下来“电话”这个词。鲁迅曾说到“以电气传达言语，中国人译为‘德律⻛’，不 如电话之切”。日语从引入吸收中文，再到将⻄方文明成就以日语汉字的形式反向中国输出，可以看到日本文化对外开放的态度和生命力。

日本对外开放之路走得与中国相似，先是拒绝打开囯⻔，后在⻄方国家武力逼迫下不得已对外通关通商。这次行程中听到一个故事，被日本人对开放的态度所震惊。日本的德川幕府统治者从十七世纪三十年代开始实行闭关锁国政策，限制对外贸易，禁止外国宗教在日本传教，禁止日本人出境，日本与外部隔绝超过两百年。直到1853年，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佩里将军率四艘军舰进入江户湾口，以武力威胁日本幕府开放国⻔，由于实力悬殊巨大，德川幕府不得已于1854年与美方签订 《日美亲善条约》，给予美国人在日本最惠国待遇，由此日本走上了对外开放之路。这一过程在日本被称为“黑船事件”。日本人对这段历史高度颂扬。李鸿章曾问当时的日本驻华使节森有礼：＂阁下对贵国舍旧服仿欧俗，抛弃独立精神而受欧洲支配，难道一点不感到羞耻吗？＂森有礼答道：＂毫无可耻之处，我们还以这些变革感到骄傲。这些变革决不是受外力强迫的，完全是我国自己决定的。正如我们自古以来，对亚洲和其他国家，只要 发现其⻓处，就要取之用于我国。＂在日本老百姓心中，“黑船事件”是将日本从黑暗、愚昧状态唤醒的重要事件，佩里将军被认为是日本的英雄和功臣。日本人还在横须贺市修建了佩里公园，为佩里建造了铜制雕像，每年还举行“黑船祭”活动纪念佩里将军。

虽然日本文化史是一部开放史，但日本人⻣子里是相当保守的。这一点可以从企业经营的年头上感受到。在国内常会看到这样的广告语：本店是三十年老店，在国人的心目中，三十年也就算老 店了。虽然有一些店号称百年老店，但持续经营的不多，大都是把以前的老字号重新拾起来再开张，但企业早已是面目全非。但在日本，持续经营百年以上的老店却不少。据韩国银行2008年发布的一份报告，在纳入报告研究的41个国家中，寿命超过200年的企业有5586家，其中日本企业3146 家，占总数的一半以上。在日本经营寿命在500年以上的有39家，千年老店有7家。这些老店大多是小微企业，经营范围单一，经营在家族内世代相传。在京都有一家小吃店，年龄几乎与京都同岁， 小店只卖一种吃⻝，用竹签串起来沾酱吃的小年糕，类似于我们的麻辣烫，这一卖就是25代人。这 种对传统的坚守是日本文化独特的一面。以前看日剧，对日本的路边摊美⻝印象深刻，最近又在网上看了一个介绍日本的小吃摊的视频，一位老人每天下午出摊，卖关东煮、天妇罗等，一直忙到凌晨三点钟收摊，老人像这样规律出摊坚持了62年。据说这样的小吃摊已不多⻅，我们抱着侥幸心理 在晚上出去转了转，可惜没能碰上这样的小吃摊。

开放与保守是一个文明进化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两个方面。开放体现的是人类理性一面，人们总是希望通过开放，希望通过与外来文化的接触来完善自我；保守则是人类情感联接的需要，人们总是需要回到过去才能找到自我，所以说坚守传统是寻找自我的过程。人在走向未来时总要审视一下自己脚下的土地，审视一下自己身后走过的路，如果看不到自己曾经走过的路，看不清自我，就会对自己要去的方向产生怀疑，这也许就是传统的作用。传统是迈向未来的基础。

四

日语中有一个词汇“侘寂”，日常生活中偶尔会碰到，比如说装修⻛格为日式侘寂⻛。在网上查 了查这个词的意思，主要解释有:日本美学意识的一个组成部分，一般指朴素又安静的事物，也指外表粗糙，内在完美。有的词典解释为，侘寂描绘的是残缺之美，残缺包括不完善的、不圆满的、 不恒⻓的，也指朴素、寂静、谦逊、自然。侘是在简洁安静中融入质朴的美，寂是时间的光泽。一 位⻄方学者在书中说到他对侘寂的理解，“Pare down to the essence, but don’t remove the poetry.Keep things clean and unencumbered but don’t sterilize”，翻译过来的意思是“削减到本质，但不要剥离它的韵，保持干净纯洁但不要剥夺生命力”。看了这些解释，对侘寂的理解还是一头 雾水。

日本人审美理念与国人的不同在这次京都寺庙和庭院游中深有感触。京都作为日本的首都一千多年，古老寺庙、庭院众多，因时间有限，只能本着就近、知名的原则挑几处游玩。我们住在祗园附近，离建仁寺很近，早晚都会去那走走。建仁寺始建于十三世纪初，是京都最古老禅宗寺院，也是京都少数仅存的十三世纪遗址。步入建仁寺，如同走进中国寺庙，其建筑布局和⻛格与中国寺院基本相同。寺院的主要建筑如山⻔、法堂、方丈阁等都在一条中轴线上，其他的堂、院等大致对称地分布于两侧。山⻔、法堂、方丈阁等建筑⻛格与中国唐代建筑相似，主体为木结构，屋顶为悬山顶或歇山顶，屋椽上翘，屋顶下有巨大的斗拱支撑，气势雄伟。因为是禅院，周边的堂院精致小巧，院子里的树木和石头布置得很有禅意，身处其中能迅速安静下来。虽然小院的⻛格颇具日本特色，但从主体建筑样式看，建仁寺仍以唐朝建筑⻛格为主，整体布局讲究对称和谐之美，在建筑与园林关系上也是将建筑摆在突出位置，讲究人工之美更甚于自然之美。之后我们去的南禅寺与此类似。

银阁寺建于十五世纪晚期，是室町幕府时代将军足利义政为自己修建的山庄，其死后被改建为寺院。银阁寺的建筑和园林设计与前期建仁寺的⻛格相比已有较大变化，有别于中国的审美理念开始展现。银阁寺整体规模不大，由于寺内的两处主要建筑观音阁、东求堂不能入内参观，只能顺着路标游览寺内园林，所以即使静下心来细细品味，一个小时也够了。观音阁是一座两层木质楼阁式建筑，一层是心空殿，主要供坐禅修行之用，二层称为潮音阁，为禅宗佛堂，供奉着观音菩萨。观音阁通体漆为黑色，体积也不大，与金阁寺舍利殿相比，低调内敛许多。在观音阁旁的庭院建筑东求堂，为一层木质结构平房，屋顶用柏皮茅草覆盖，内部为书院式⻛格，从外面看过去，简洁、自然、舒适。与建筑相对应的是银阁寺的园林景观设计。观音阁前有一片水塘和白沙滩，名为锦镜池和银沙滩，在这两处景观的烘托下观音阁更显别致。但银阁寺内最美的还是其大片的山林和苔藓花园。山林面积占到整个寺内面积三分之二以上，种有桂花、樱花、山茶树和枫树等，不同的季节呈现出不同的景色；地面上种有大片的苔鲜植被，偶尔还能看⻅蘑菇冒出来，可以说银阁寺的设计已偏向以园林为主，建筑为辅。在园林景观的设计上将自然简朴放在重要位置，通过细节的营造和处理让身处其境的人感到自然的美、宁静、和谐。从银阁寺的园林设计理念来看，在十五世纪，建筑与园林的关系已发生变化，由以建筑为主转为以建筑和园林并重，审美趣味上也由人造建筑审美为主，转到注重建筑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上，审美向自然简朴转变。日本园林设计突出自然的细节，关注于自然的细微变化，将自然作为主题之一来表达。

在京都岚山⻛景区有一座现代山庄庭园，是二十世纪初期日本知名演员大河内的庄园。从1931 年开始，大河内亲自参与设计，花了三十年时间建造完成了这座庭院。在他去世后这个庄园被日本 文部省列为文化遗产并向公众开放。在京都岚山游览，逛完竹林，紧挨着就是大河内山庄庭园。庭 院占地面积2万平方米，庭院的建筑由于大河内信仰佛教，都带有佛教元素或禅意，如大乘阁、月香 亭、滴水庵、妙音庵等。这些建筑多为木质结构，面积不大，外观造型古朴，且被周围的大树包围，远处看去，只能隐约看到建筑的屋顶。庭院设计以园林为主，建筑为辅，并将园林融入周围大的自然环境之中。山庄位于一面山坡之上，园林依坡而建。庭院内种植了各种各样的绿植，不同的绿色让整个画面充满了层次感，与周围的岚山、比叡山自然⻛光有机结合，营造出和谐氛围。高处的月香亭其实就是带有榻榻米的木质亭阁，能远眺京都的景色，坐在上面打坐冥想，有与周围环境 融为一体的感觉。与十五世纪银阁寺庭院设计相比，这时候的庭院审美发生了质的变化，建筑在其中占的比例很小，大自然成为园林设计的核心，审美理念更加追求简朴、自然。这个时候日本人的审美摆脱了传统中国审美的框框，走出了自己独特的审美之路。

从园林设计的演变可以看到以侘寂、物哀和幽玄为核心理念的日本美学与中国美学和⻄方美学有根本不同。中国园林无论是北京的皇家园林还是江南园林，都是以建筑为核心，园林都是围绕着建筑，服务于建筑，缺了建筑，也就没有了灵魂。中国美学强调的是人的创作之美、思想之美。日本美学脱胎于中国美学，却发展演变出了强调自然简朴的美学思想。中国美学和⻄方美学都是向外的，无论是建筑、雕塑、绘画还是园林，都是向外展示、向外张扬自己的美；而日本美学是向内的、收敛的，只有走进它才能感受到它的美。中国的审美通过刺激人的感官，调动人的情绪来感受外界的美；而日本的审美是通过人的内心直接感受美，它通过简朴自然的环境让人安静下来，在安静中去体会美，与美建立直接的联系，过度的色彩和外形往往会影响人内心的平静。所以，侘寂、物哀和幽玄是让人平静以进入一种状态来感受美。日本美学走出了一条有别于中国美学和⻄方美学的第三条路，这也是反映了日本文明的生命力。

五

中国和日本同处东方文明圈，文化同源，历史的发展进程相似，到了近现代都面临社会转型，走向现代文明社会等问题。十九世纪后半叶两国先后开始变革维新，二战后开始恢复重建，之后日本率先进入经济高速发展阶段并持续三十年，中国在文革后也步入了经济发展快速道，维持高速增⻓近四十年。如果从经济效果层面看，我们取得的成就在迅速接近日本，如果从文化层面看，似乎仍有差距。

日本的公共交通快捷便利，这次在大阪、京都和奈良，除了偶尔打出租，基本上是乘火⻋、地铁和公交⻋。日本的公交、地铁和国内差不多，有的公交线路分段计费，有的实行一票制。乘地铁时如果有一张当地的交通卡就能解决所有问题。感受不同的是乘火⻋，在日本也叫电⻋。在国内乘火⻋，完全是出远⻔的感受。首先得选时间、⻋次，买好票后去乘⻋，当天得提前半小时到一小时赶到⻋站，在候⻋室排队候⻋，最后折腾到精疲力竭才能坐上列⻋。在日本乘火⻋就如同乘坐市内交通，只需事先了解好线路和⻋站地址，大致确定一个出发时间即可。到了⻋站，刷卡进站，选准站台，来了⻋上⻋即可。到了目的地刷卡结算出站，整个流程下来轻松自在，与地铁别无二致。之所以有如此不同的感受，与当初的整体设计方案有关。日本的火⻋即可当作城市公共交通工具也可作为城际间交通工具，火⻋的线路都会穿城而过或绕城一周，城市的繁华区一般都有火⻋站点，这样即可替代一部分城市市内公共交通，也避免了大家集中于一个⻋站上下⻋而造成的过分拥挤。除了硬件设施的规划，在软件上也作了周密考虑。⻋票分为指定席和自由席，指定席固定⻋次和固定座位，而自由席不固定座位，当天的⻋次都能乘坐。由于⻋票使用灵活，乘客没必要赶时间或花时间在⻋站候⻋。有了这样的设计，能让乘客在城市里迅速流动起来，而不是將人流导向一个地方，造成拥挤混乱。由于候⻋的人少，日本的⻋站很少看到候⻋室，到了⻋站，直接上站台，一般要不了几分钟，就会有列⻋经过，站台上等⻋的人并不多。像这样出趟⻔，人少，不赶时间，自然觉得轻松。

国内近十年修了不少的高铁站，以北京为例，过去主要有北京站、北京⻄站，后来有了北京南站，这两年又修建了朝阳站、丰台站。新建的⻋站规模宏大，气势雄伟，停⻋场等附属设施也较完善，但总感觉不方便。⻋站建得越来越远，去一趟⻋站就如同去一趟机场，乘火⻋也需要提前2、3 个小时出⻔才行。⻋站的地下停⻋场建得错综复杂，在里面总让人犯迷糊。曾经去朝阳站接过几次人，在停⻋场停好⻋后告知客人具体位置，没有一次客人能找到。还有就是到处都摆放着围栏，原本是让人随意进出的广场，偏要摆上拦杆，名其为导流，实则是限流，让人添堵。去⻋站赶火⻋， 就怕提着重箱子上上下下，但总遇到各种安检口，进地铁得安检，进候⻋室得安检，有时上⻋还得安检。原来看这个世界觉得大都是好人，查得多了，不免总用怀疑的眼光看人，甚至于有时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好人了。所以在国内出趟⻔是件不容易的事，着急、不忿、拧巴是常态。

日语词汇“物语”，表示一种文学体裁，意即故事或传说。如果将两个字拆开看，可视为“物的表达”，即物是会说话的，透过物可以看到社会对待人的态度。如果一个社会视人为目的，那它的产品都会展现出满足人的需求，并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的一面。这次在京都银阁寺看到一新鲜玩意儿， 在这件物上可以看到日本这个社会对普通劳动者的关心。银阁寺内园林占地面积大，不仅绿树成荫，而且有大片的苔藓植物，打理这些园林的园丁工作量自然小不了。那天正值响午，太阳当空直晒，路过一片树林时正好有一工人半蹲着给一小树木修枝，他身穿的工作服鼓起一个大包，细一看工作服，腰下装了一个便携电⻛扇，正往衣服里吹⻛呢。这种贴心的产品对中国劳动者来说是难以想象的。日本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经济高速增⻓，城市化率也在迅速上升，大量的农村⻘年涌入城市，这些年轻人也遇到了就业、住房等方面问题。但比中国农⺠工幸运的是他们没有身份问题、医疗保障、养老保障、孩子上学等问题。进入城市后，他们所有的社交福利待遇与原城市居⺠相同。这也让他们在城市生存竞争中处于相对公平的地位。

日本文化与中国文化有很大不同。中国自秦朝形成大一统社会后，儒家思想被专制统治者确立为指导思想，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中华文化得以形成且二千多年没有大的变化。日本文化的形成和发展则要复杂的多。政治上行政权力多次发生变迁，天皇、幕府将军和武士轮流执政且相互制约。在一千多年的历史中没有形成统一的专制极权统治，大部分时间里处于封建割据状态。与此相对应，也未形成一种专制一统的思想和文化。在奈良和平安时代，以汉文化为主要内容的贵族文化盛行，朝廷文书多以汉字记录，贵族间流行创作汉诗歌等。但⺠间文化也在这一时期孕育发展，平假名的出现为女性阅读和写作单独开辟了一个空间，一些女性创作的文学作品在⺠间流传，如《源氏物语》，它为日本文学注入了细腻的元素。到了室町、战国时代，平⺠文学得到进一步发展，平⺠作者创作的以⺠间故事、⻤神妖怪为题材的草子文学受到大众喜爱，并取代贵族文学成为日本文化的主流，日本文化的平⺠性得以体现。日本文化的多元化、平⺠化特点在浮世绘这一艺术形式中也能看到。浮世绘是江户时代出现的彩色印刷木版画，它产生于⺠间，题材也多以平⺠生活为主，如⻛景、美人和⺠间传说等，由于线条明快，色彩丰富，题材生动，加之价格低廉，深受普通⺠众喜爱。十九世纪大量浮世绘作品流入欧洲，受到欧洲印象派画家的推崇和喜爱，其艺术成就得到世界的肯定，并对欧洲印象派绘画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浮世绘的成就充分展示了平⺠文化也能取得艺术上成功，平⺠文化并不弱于贵族文化。

中国既是文明古国，又是飞速发展的经济大国，我们在对外来文化态度上应秉承开放式兼容态度以求与经济同步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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