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卡风云
文/杨国平
序
一九三七年,著名的爱国宗教领袖——九世班禅额尔德尼·曲吉尼玛回藏受阻以后,仍将他的行辕设在青海玉树大寺的甲拉颇章。同年11月4日,九世班饮食难进,左肋剧痛,不能安卧,而且日趋严重。12月1日,九世班禅在甲拉颇章宫内圆寂,享年五十四岁。
班禅活佛圆寂后,青海省主席马步芳表示,愿迎请班禅活佛灵柩和行辕全体人员去塔尔寺暂住,班禅行辕人员也表示愿意去塔尔寺。就在此时,刘文辉觊觎班禅行辕精良的武器和丰厚的财物,便利用国民党和马家军阀之间的矛盾,说动了国民党政府特派的祭奠专使、立法院院长戴季陶。戴季陶以青海省道路艰险难行,强令班禅行辕将九世班禅灵柩迁往刘文辉治下的西康省甘孜县。刘文辉这样做的好处是,一则能效尤当年马步芳刁难迎请十四世达赖喇嘛灵童入藏的故技,要挟西藏僧俗民众,实行敲诈勒索;二则寻机掠夺九世班禅在内地多年,受各方善男信女供奉所积累下来的大量财帛;三来可向班禅行辕寻事生非,制造纠纷,乘机攫取国民党配备给班禅仪仗队的大批精良武器。
8月,国民党政府朝令夕改,甘孜县政府和刘文辉的二十四军部队官兵也串通一气,经常对班禅行辕的人员进行肆无忌惮的欺压和刁难,双方矛盾激化。二十四军在甘孜增加了部队,各个隘口增设了哨楼,在甘孜寺庙西南方热更山村里,也集结了部队。班禅行辕方面亦采取了相应的防卫措施,把警卫军的两个分队约300人合并起来,组成一个总队。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形势非常紧张。
1939年10月25日夜间,二十四军公然从甘孜寺西南的热更村,向甘孜寺周围班、孔、娘三方组成的巡逻小组打响了第一枪。班禅行辕与西康省主席刘文辉二十四军的武装冲突,揭开了“甘孜事变”的序幕。
一
持续好几天的战斗,以国民党军队的节节败退而暂时平息。零星的枪声,不时划过深蓝的天空。
团长张昭云脸上乌云密布,他把跟随自己的三姨太陈金秀叫到身边,指着身边的皮箱,悄悄说:“看来,我的命是保不住了,为了军座,我只能舍身成仁!你带着这箱宝贝马上走,走得越远越好。即便我们见不了面,后半生你也可以无忧了。你这么年轻,没给我生下一男半女,我不怨你,好自为之吧!”
陈金秀死死抓住他的手说:“我不走。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张昭云掏出手枪,指着她说:“不走?我现在就打死你,落在他们手里,任他们作践,我……我情何以堪?”
“我就死在你手里吧?”她的身体移近枪口。
张昭云叹了口气,对勤务兵说:“把她绑到车上拉走,务必送到成都!”
在激烈的枪声打响以后,三姨太陈金秀被押上了勤务兵代华的吉普。
二
车子飞驰在起伏的山道上,陈金凤的头发被狂风拉得直直地,她将自己紧紧地裹在海貂皮大衣里。
夜色渐浓,弹跳的灯光把山壁拉到身边,又狠狠地甩向车后。被折断的树发出阵阵脆响,车轮溅起的石子滚向深渊。从心底往上涌的郁闷,让她几乎要呕吐起来。
此刻,车子猛地撞在岩石上,一下子就飞起来了,把他们甩了出来。车子在地上弹跳着,最后被远远地抛向山崖,直飞谷底。
当她睁开眼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完了?”她绝望地叫起来。
远处浓烟刺鼻的味道传来,只见吉普车上还飘着火光。她摸了摸自己,还好,除了手肘有点酸痛之外,身体没有大碍。刚才的一幕让她后怕,她大声叫道:“代华,你在哪儿?”她开始搜寻着代华的身影。
“我在呢,三姨太。”低沉而平静的声音就在附近,她马上转过头来,代华正静静地坐在三米远的大树边。
“你没死啊?太好了……我们活了下来!”
代华指了指面前的树说:“车子被大树挡了一下,我们被摔下来后,它又向前面冲去……这棵树救了我们!”
“那我的箱子呢?”
“它就在你的后面,和我的行军被放在一起。我们真是遇见了菩萨显灵了。”
“我这一辈都得要好好供奉菩萨了,”她情不自禁地跪在地上,低下头,双手合十,“我奶奶信佛,我也要信佛……我要好好活下去。”
夜色中的高原森林,冷风凄凄。代华找了些干柴,点上火,然后铺好被子,让陈金秀躺在里面,自己却坐在火的对面。
“你也睡进来吧!外面冷……”
“三姨太,只有一床被子。”代华挺直了身子,火光映照出他脸上的刚毅。
“一床被子,挤一挤,也比在外面干冷要好些……来吧……你不睡,我也不睡!”陈金秀掀开被子,径直走到他的身边,拉住他的手,“我陪你冻死在这荒郊野外。”
“你不行,赶快睡!”
“那就一起睡……明天是死是活,还说不定呢!”
当代华被拉进被窝后,陈金秀便温柔地贴过脸,把他死死地抱住。惊魂不定的她,身子还在抖动,喘息声伴着牙扣声,在他耳边不停地响动着。她的逐渐温暖起来的身体,感染着他,但他一动也敢不动。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和一个女人躺在一起,让他不安,只好茫然地望着被风拉斜的篝火苗。他听见她在耳边的喃喃自语:“我什么也顾不了了……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我们要野蛮地生活下去。”
篝火最后的火花熄灭时,他还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夜色,听着她匀畅的呼吸。
当太阳把群山染成彩色,她已经穿上贴身的军装,斜挎着小手枪,站在薄雾的林海里。代华看着她,坚毅的表情和昨晚滑腻的柔情简直判若两人,心中不免有点失落。
阳光散入苍翠的林海,烟雾带子一样飘散开来。他们开始在林莽间穿越,踏着枯草和落叶上的阳光,恍若行进在童话般斑斓的世界里。
三
扎卡,一个典型的藏式村寨坐落在群山环抱、白云缭绕的山间平畴上,溪水映照着远处的雪峰,阳光在碧蓝的湖水里闪耀着金辉。
他们向村寨走去,黑色的石子路在脚底发出脆响。土坯的墙上、高处的房檐,挂着成窜的冰凌,袅袅的炊烟柔曼在蓝蓝的天际。这里的房子,依山而建,显得高低错落有致,与甘孜县的住房格局差不多,底楼空空的,多是喂牲口用,二三楼才住人,但有地位的人房屋都要大得多,外装饰也鲜艳得多。
陈锦秀老练地和遇见的乡民打着招呼,并打听到这里的大人物叫彭措土司。
“那就是他的家吗?”她指着最漂亮的房子问。
“喔呀,就是。”
他们径直走到彭措的家门口,五十岁左右的彭措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串念珠,那珠子发出油黑的光。他静静地看着穿着军装、别着小手枪的陈金秀和像他自己一样高大的代华。
“欢迎你们,远道而来的客人。”彭措很得体地把他们请进家里。
“一个典型的藏族人,却操着如此流利的汉话,看来,他是一个长期与汉族人打交道的‘老江湖’了。”代华想。
“菩萨保佑!时局如此动荡,你们却来到我这‘鸟都不来拉屎’地方,不会是为了看雪山、看草地吧?”
“确实不是看雪山看草地,我们想在这儿住下来。你看,可以吗?”
“汉人要住我这,你们还是第一波呢?没有先例啊!甘孜那边还在打枪呢。”
“我们真的想住这儿,你行个方便?”
陈金秀从箱子里拿出一颗婴儿拳头般大的珊瑚,摆放在阳光照射的桌面上。红珊瑚鲜艳的色泽,刺激着彭措的眼睛。彭措目不转睛地看着,陈金秀把珊瑚推到彭措的身边。
面对年轻而漂亮的汉族姑娘,彭措把巨大的珊瑚珠攥在手里,指着窗外不远处雕花的三层楼房,豪迈地说:“它就是你的了。这是我漂亮女儿的房子,她是月亮达瓦的女儿,达瓦把她接走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菩萨保佑我的女儿……房子归你了,永远住下去吧?不过……”彭措温情地看着面前温柔而漂亮的女子。
“谢谢!我知道怎么感谢你。”
“好吧,就这样,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我。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彭措把右手拇指放在舌头上,抹了一下,伸到陈金秀面前。陈金秀知道,这是“一言为定”的意思,她也把拇指放在舌头边抹了一下,伸出来与彭措的拇指相接在一起。
“一言为定!你就是我的菩萨了。”
四
彭措女儿的房子,相当于现在的单体别墅,一楼没有间壁,空空如也,地面也很干净,大概还没有养牲口。二三楼的门打开后,飘出浓重的柏木香味。在美丽的达瓦引导下,陈金秀住进土司女儿在三楼的房间,代华住在隔壁。
“你怎么也叫达瓦?彭措土司老爷的女儿不是叫达瓦吗?”
“小姐,我是‘汉族达瓦’,土司老爷是我的干爹。大家以前叫我‘汉族达瓦’,现在只叫我‘达瓦’。达瓦是月亮的意思。”
陈金秀这才仔细地看着身边的“达瓦”,她穿着藏装,头上满是辫子,一张标准的藏族脸庞,仔细看,倒真有点汉族人的影子。
陈金秀说:“这就奇了怪了?你怎么在这儿呢?”
达瓦说:“我的阿爸是藏族,在成都做生意时认识我妈妈。后来就有了我。我阿爸说我妈是孤儿,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后来和阿爸好上后才在成都浆洗街买了房子。可是,当阿爸说要和阿妈结婚并把她接到扎卡过日子时,我妈不干了,说,太远了,藏族生活也过不惯。一年后,我爸爸去找我阿妈时,找遍了整个成都,就是找不到我的阿妈。听说我阿妈已经和另外的人结婚了。他就提着刀,到处传话说要砍死和我妈结婚的人。五年后,我阿妈带着我,在阿爸常驻的地方找到他。妈妈对他说,我现在得了肺病,丈夫也不要我了。我们好的时候,我和你生了一个女儿,现在我没有办法养活她,我不能再带她了,我还有肝炎,要传染的。请你把她带到扎卡去,那是我想去却不敢去的地方。阿爸看着她,只见她满眼都是血丝,脸色蜡黄。她边说边剧烈地咳嗽,‘你信菩萨,是好人,我对不起你,医生说我只有三个月了。我必须找到你。你怎么处置我,都行,只要带女儿走’阿妈跪在阿爸面前,最后晕倒在地上……”
“后来呢?”陈金秀被达瓦的故事感染了,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她。
“后来,阿妈就拖着身子走了。阿爸说,阿妈走时很舍不得我,哭着说,如果她活着,我就一定要去看她。他又去看了阿妈几次,每次都带着东西。阿爸当时很忙,见阿妈有邻居阿婆照看,就带我来到了扎卡。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他打猎时从悬崖上摔死了。当时,土司老爷的女儿刚去世,他就把我领养在身边,还给我取了和她女儿同样的名字。”
“可怜的人啊,今后,你就是我的妹妹了。”
“姐姐!”达瓦很乖巧地叫着她,他们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达瓦为陈金秀烧好了洗澡水才依依不舍地走下楼。陈金秀进门后,就关上门,在里面洗漱了半天,直到土司的管家扎西叫他们吃饭,才换上衣服。
晚餐是典型的藏餐,干牛肉、炖土豆、酒以及许多的干腊制品摆满桌子,不算奢华也算丰富。坐在陈金秀身边的彭措,不停地给他们盛酒,陈金秀也喝得爽利,不一会就红霞满脸。代华先有点节制,不久也敞开怀抱和彭措拼酒,最后喝得酩酊大醉。
夜深时分,代华从梦中醒来,觉得胸闷,便走到厕所呕吐起来。这时,他看见陈金秀很困倦地从屋外走了进来,头发显得松乱,衣服半开,脸上带着红晕。她直接走进了代华的房间,缓慢地脱着自己的衣服。灯光下,她的裸体展现的曲线确实美极了。他走过来,抱住了她。
她被代华抱上床,她很热情地接纳了手足无措的他。他发现她的身体很湿润,他下意识地明白了她已经把自己交给了别人。这让他很愤怒,他把她压得死死地,不停地狂动起来,她在他的身下挣扎着,快乐着。
“你已经和彭措上了床?你让我悲哀!你让我……”
“没办法,彭措是我们生存下去的最好保护。我也在保护你。更何况……我让你成为真正的男子,就在刚才!就在这张床上!”
她温柔地抱住他,吻遍了他的头部,然后说:“如果你不嫌弃,我就是你的人;如果你嫌弃,我就离开你。你是自由的。”她舔着他的耳根,同时引导着他的手往下走。她的话显得平静,他也渐渐平和起来。
她说:“我说的话……如果你……同意,你就进来吧……”
第二天下午,在扎卡广阔的平坝上,支起了巨大帐篷,土司彭措为他们举行欢迎宴会,寨子里大部分人都来了。土司老爷很热情地看着她,希望她坐在自己的身边。陈金秀却故意很亲近地坐在代华身边,不时地用温柔的目光看着代华。当她面对彭措的眼光时,却巧妙地躲闪着,毕竟他们才刚认识。
彭措用汉语表达了欢迎之意,然后用藏话说了很多,当欢呼声开始时,平坝上空弥漫着浓重的酒香,美妙的歌声此起彼伏。
夜色降临,大家又簇拥在篝火边跳起甘孜踢踏舞。在热烈的舞蹈感染下,陈金秀很快学会了跳舞,举手投足都显现出正宗的甘孜踢踏舞的曼妙。她示意代华也进入圈子,代华不干,她把他强行拉进来。代华笨拙的动作,引起全场人的哄堂大笑。
乘着二胡声的暂歇,彭措再一次举起酒杯与陈金秀对饮。他又走到代华面前,用拿着酒杯的粗壮的左手圈住代华的脖子,把右手握成拳,再伸出大拇指,放在舌面上,再拉出来,同时热情地拉住代华的手示意他跟着自己做,直到他们的拇指重合在一起。
彭措说:“我认你这个兄弟。我们这个动作,就是你们汉族说的什么……什么‘结盟’,对!我们结的是‘生死之盟’。”他从自己的手上取下硕大的金戒指,亲手戴在代华的手指上,“我们就是亲亲的兄弟了。”又指着陈金秀,悄悄地对代华说,“他是你的女人,也是我的女人。我们刚才已经是两兄弟了。我们都要对她好,扎卡山寨的人全都要对她好。”
的确如此,彭措给她提供了一切,他们在白云蓝天下、春花秋月中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五
这天,十八岁的达瓦风风火火地跑上三楼,代华正光着身子站在厕所里洗浴,达瓦一下就把门打开了。代华慌乱地遮掩着,达瓦的眼光直直地看着他,然后很大方地说:“很正常嘛,有什么不得了的,健康!身材还不错!”
“啥意思?”代华急忙捂着下身说。
达瓦说:“大家都说你文文静静的,不像个男人,我看你嘛……倒有点像爷们,还那么……”她把目光转向他的眼睛,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到门外等着。
他觉得她的眼光怪怪的。
“你认为男人该是怎么样的?”
“骑马、射箭、打猎,追女人……”她嘟哝着嘴,背着身子大声说,“快出来!金秀阿姐已经把马牵到门口了。她要学打枪呢。”
当他穿好衣服出来时,达瓦一点也不害羞地挽住他的手,靠得很近地向楼下走去。
“疯丫头,我要是娶了你,我会幸福吗?”
“你娶了我,我天天伺候你,给你煮饭,给你生娃,给你当管账丫头……你想得美,哼!”
陈金秀看着他们手挽着手,心里一下就别扭起来。高挑丰满的达瓦,让她产生一点嫉妒,为什么?她也说不清。他们沉默着上马,陈金秀独自一人飞快向目的地进发,把他们远远地落在后边。
在草场深处,代华把手枪交到她手上,示意她端平、瞄准,然后射击,她却一点也不上心。
“我看你是猪脑袋,抬手,三点一线都不会,成天斜挎着枪,就是装装样子罢了!”
“我就不会!遇见你这样的笨蛋师傅,我什么也学不会。”
代华马上拉下脸,神情严肃地说:“好好练!战场上没有时间耍小性子,那是要命的,一定要一枪解决问题。”陈金秀正在诧异他说话的语气时,只见他飞快地掏出枪,站成弓步,连续向远处的靶子射去,枪枪命中。然后,他把陈金秀的肩头掰到身边,硬性地将枪塞在她的手上,强行抬起她的手腕,示意她瞄准。他的胡须刺着她的脸,这让她兴奋起来,她扣动扳机,一梭子弹全部打了出去。
达瓦像明白什么似的,悄悄躲在一边,她第一次见证了代华的干练。
半年时间不到,陈金秀的射击水平精进不少,千米之外移动的雪猪子,在她的枪下也没有跑掉的。达瓦则利用与陈金秀的关系,和代华有了更多的接触。
六
八月八,传统的赛马会在距扎卡两公里远的翁达草原上举行。此刻的翁达草原,人山人海,草原上的赛马高手云集此地。歌舞声、呐喊声,飞扬的尘土与飘扬的旗子,组成欢乐的海洋。
陈金秀、代华、彭措坐在帐篷里,达瓦给他们斟上浓浓的酥油茶,只见一匹枣红马飞驰到达瓦身边。英俊的小伙子翁嘎在马背上,俯下身子对达瓦说:“今天,我要是拿到第一名,我就向你求婚!”
“你想得美。你拿到全西康省的第一名,我也不嫁!”达瓦恨恨地看了他一眼。
“为什么?”
“成天泡在酒缸里,再漂亮的人,我也不要!”
“男人不喝酒,还算什么男人!”翁嘎牵着马缰绳,愤怒地看了一眼代华,然后双腿一夹,便飞快地跑了。
陈金秀用肘碰了碰代华,幸灾乐祸地说:“对手来了,还很强大呢。吃不消了吧?”
代华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达瓦。翁嘎他们讲的话,他全听见了。
早就有传说,赛马节上最引人瞩目的节目是翁嘎的“飞马徒手拾哈达”。只见他那一匹枣红色的马,又从远处飞奔而来,白色的衣袖在风中招展。他先是拈弓搭箭,对着远处的气球射去,气球爆了。然后,快马加鞭,枣红马如一团火焰在草原上翻滚。只见他低伏着身子,捡拾草地上的哈达,一气呵成,十几根哈达便全在他手上高高飘扬起来。
他的表演将赛马会推上了高潮。
在热烈的掌声中,翁嘎打马回到帐篷前,在代华身边转着圈,并盯着代华轻佻地说:“是爷们,我们就比试一下骑马,敢吗?”翁嘎随后又看了看在代华身边的达瓦。
年轻的翁嘎喜欢达瓦很久,但达瓦一点反应也没有,反倒成天和代华在一起,这让翁嘎很不高兴。
代华看了一眼翁嘎,转身对土司彭措说:“据说土司老爷家里的那匹五花马没人敢骑。土司老爷,你能借给我吗?”
“兄弟,这匹马性子烈,从来没有人骑得上去。你骑,出了问题,咋办?”
代华看着翁嘎:“你敢吗?”
“不不不,我就骑我的马,千金不换!你敢吗?”翁嘎冷笑着说。
“那就请土司老爷高抬贵手,借用一下!”
当几个人牵着五花马出现在赛场时,大家都围了过来。只见那马前蹄抓地,扬起一阵灰尘,随后又昂首挺胸,高声嘶鸣,然后奋力前冲,把两个壮汉拖拽在地上。
彭措吐司站了起来,大声说:“郎加兄弟,你们两个被老婆掏空了身子是不是? 一点力也没有,缰绳也拉不住。闪了腰,上不了床,咋办?”
郎加兄弟俩从地上爬起来,脚趾勾地,气喘吁吁才稍稍稳住了牠。
翁嘎从旁边抓过一个马鞍,冷笑着丢在代华面前。
代华看也没看马鞍,脱掉上衣,抓住马缰。那五花马奋起前蹄向他踢来,他轻轻躲过。马狂怒起来,想蹦脱缰绳,却被代华死死地控制住,只好狂怒地围绕着代华转圈。只见圈子越来越小,代华逐渐靠近了烈马,然后腾空飞跃上马。马一下子就竖起身来,代华就像粘在马身上一样。马又扬起后腿,代华把腿夹得紧紧的,像是焊接在马肚上一般。
“走吧!”他对翁嘎大声说。
翁嘎跃马一下就飞奔出二十多米,代华才策马扬鞭。两匹马扬起的灰尘遮天蔽日。
当代华骑着马回到出发点时,气不喘,笑着和大家打着招呼。过了几分钟,翁嘎才气喘吁吁地走回来。
翁嘎还是不服气:“你的马脚力好,我的马刚刚表演完,算是打平了。有本事,我们比比射击。”
代华说:“都说你是翁达草原上最好的射手,百步穿杨,恐怕……”
“敢不敢?怕输?达瓦就是我的!你赢了我,达瓦就是你的了。”
“真的吗?”
“真的!”翁嘎伸出舌头,把拇指放在舌尖上。
“那就比一比吧。”代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到达瓦面前,把达瓦的手死死地拽住,这让翁嘎很不好受。
土司彭措指挥人在五十步外立了两个靶子,规定五发子弹,环数多的为胜。
“用什么枪?”代华问。
“用我的,行吗?”翁嘎自信满满。
“行!”
翁嘎转了转脑袋,然后托枪,然后瞄准,扣扳机,发出清脆的五个点射。然后把枪交给代华。
远处传来报数声。
“十环、十环、十环、十环、九环……共计四十九环。”
翁嘎把手环抱在胸前,得意洋洋地看着代华。代华把枪托压在肩上,瞄准,连扣了五次扳机,然后放下枪。
远处传来报数的声音。
“十环……”
“怎么了?没有下文?”吐司彭措说,达瓦张着嘴注视着前面的报靶人。
“只有一个枪眼,其它的脱靶了?”眼力好的人仔细分辨了后说。
隔了好一会,才听见报数的声音再次传来:“都是十环!并且全打在一个孔里。”
大家涌到靶前,先看翁嘎的靶子,只见四个孔洞排在十环里,一个散落在九环边上。再看代华的靶子,只见五个弹孔排成了梅花的花瓣。
代华赢定了!
七
为了感谢扎卡民众,陈金秀出巨资,在村寨前边临河的地方平出了一块空阔的场地,请来成都的工匠,就地取材,用上等的柏木搭建了具有典型的川西风格的亭阁楼台,并且,她还请藏族工匠在上面巧妙地点缀上吉祥八宝等藏式图案。历时两年的时间,全新的楼台亭阁,曲折有致的雕花长廊,在白云蓝天的衬托下,在阳光的照耀下,恍若人间仙境。
大家说,取个名字吧?土司彭措说:“这是陈金秀为我们修建的,我们要永远感激她。就按汉族的习惯取一个名字,这个楼阁,就叫秀金楼吧。我们这个坝子被雕花长廊环围着,干脆就叫‘锦绣园’吧……”
以后,寨子里娶亲、嫁女、生日庆祝,以及丧葬等大小活动,全在这个地方举行。它,成为整个寨子的文化中心。
陈金秀提升了扎卡生活的档次,她在民众的心目中,地位越来越高。
在高原的黄金时节,万物呈现出勃勃的生机,水草丰美,格桑花怒放,膘肥体壮的羊儿为了爱情相互追逐着,打闹着。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紧跟在妈妈的身后。在水天一色中,陈金秀独自一人随心地走着。远处树林,风中招展的嫩芽吸引着她的目光。青冈树下的菌子含苞欲放,榛子已经伸出脑袋,掰开一颗放进嘴里,馨香四溢。
就在此刻,她听见不远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看见两个人正上演着春宫图景。
不远处,代华的光屁股露在光影里,他那熟悉的军用皮带扣在晃动中发出闪亮的光。下面那个,不看也知道是达瓦。那个小妖精成天和代华眉来眼去的,早晚会出事。今天应验了,她正快乐地呻吟着。
陈金秀拿出枪,瞄准,扣动扳机。只听得一声响,代华的皮带扣剧烈地反弹到他的大腿上,他的口中同时发出“啊”的叫唤。
两人慌忙地站了起来,惊讶地看着陈金秀。陈金秀左手叉着腰,右手把枪筒慢慢放在嘴边吹了一下,她说:“师傅,我的枪法怎样,该出师了吧?”
“你要害死我们吗?”代华一脸怒气地提着裤子说。
陈金秀蔑视了他们一眼,收好枪,头也不回地走了。此刻,她的眼睛充满了泪水。
高原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阳光朗照,此刻已是阴云密布。不一会,豆大的雨砸在尘土上,砸在陈金秀的身上。此刻,浑身湿透的她开始冷静了。她想:“我为什么要死死盯住他,他那么年轻,他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几天后,代华不辞而别,他还带走了达瓦。听彭措土司说,达瓦要去找她的母亲。陈金秀知道,母亲,是达瓦心中永远的痛。
八
十月,天气渐凉。新雪飘降时刻,代华和达瓦带着重重的行李箱出现在陈金秀的面前。达瓦亲切地抱住了她:“姐姐,我好想你呀!”
“你还想什么?酥油茶、糌粑?烤红洋芋?”
“都想,特别想喝一碗加了核桃花生的酥油茶!”她把送给陈金秀的礼物拿出来,一一放在藏桌边,“姐姐,这都是给你的。”达瓦拉了拉代华,紧紧地挨着他坐下,她漂亮的脸蛋充满了幸福的红晕。
陈金秀给他们倒酥油茶时,有意识地碰了一下代华。代华静静地坐着,微微欠了一下身子,这让陈金秀感觉到他已经离开自己。
“找到妈妈了吗?”她问达瓦。
“找到了,”达瓦眼里噙着泪水,“找到了她的坟墓。我们专门请人修葺了一下,立了碑,就回来了。妈妈长什么样,我至今都不知道……”
“阿弥陀福,菩萨保佑她老人家!”
为了欢迎代华、达瓦,彭措土司邀请全寨子的人在锦绣园热闹了一个晚上。晚会后,达瓦回到吐司家。离家几个月,她和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喝得有点醉的代华,却径直走向了以前住的地方。陈金秀为他宽衣时,发现他的胯间有一片红。
“怎么了?”
“还不是你那一枪留下的,当时走路都疼。”
“为什么?”
他把腰带取下来,红铜的带扣上面有一个很深的弹痕。他说:“皮带扣反弹到肉上了,差一点就让我断子绝孙了。”
陈金秀抿嘴笑了,她说:“我说,达瓦那个小妖精不错呢,你就娶了她吧?”
“好吧!但是,你比我的亲人还亲,谁也取代不了。”代华掷地有声地说。他的话让陈金秀眼圈一下子红了起来。
“有你这句话,值了……”
陈金秀站起来,噙着眼泪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听见有上门栓的声音,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
九
当刘文辉派人打探到陈金秀,告知她张团长已经在“甘孜风波”中战死,要接她回成都时,她婉言谢绝了。她把自己关在屋里,站在窗边,静静地怅望着远处的雪峰,一站就是几个小时。达瓦给她送饭,她也不开门,她已经有两三天没吃饭了。
当她再一次出门时,大家看见的是衣着整洁、神采飞扬的另一个人了。
一个天色明朗的上午,扎卡停下一辆吉普车。车上下来两个穿军装的人。他们抬着一个大大的木箱,辗转找到陈金秀的住处。
其中一个年长地站在陈金秀面前,啪地敬了一个军礼:“团长夫人,军座派我们来慰问你。张团长为国捐躯,军座特送来大洋三十万,锦缎五匹,海貂藏袍两套,珊瑚配饰两套,敬请查收。”
“请代我谢谢军座,小女子感激大恩!也谢谢你们!”
“不客气,我是张团长手下的上尉李阳,他也是张团长从家乡带过来的少尉王金辉。张团长都是我们的恩人!”
“谢谢你们大老远地走来,辛苦了,请坐!”
李阳缓慢地讲述着当时的情景,陈金秀满含热泪地聆听着。李阳说:“……当藏兵要冲进来时,我们只剩了五个人。张团长还可以从后院突围出去,但他坚决不走,他说:‘为了军座,我已经豁出去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请你们找到我妈,找到我的陈金秀’他把枪对着我,‘你们快走’我们冲出去了,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后背,我看见他扑倒在地上……”
就在此时,楼下一片喧闹声。只见平时相处融洽的老乡们全都涌到楼前。其中,郎加兄弟俩提着明晃晃的藏刀要冲上楼梯,被吐司彭措死死拉住。
“她男人杀死了我们的弟弟。我弟弟死在甘孜,是她男人杀死了的。我要报仇!”
“那是她丈夫,与她有什么关系?她丈夫已经死了……”
“她丈夫死了,儿子抵命。没有儿子,老婆抵命,天经地义!”
“她是因为甘孜事件,还没干起来就走到我们扎卡的,她什么也不知道。”
“我不管,就要她抵命!”
两位军人听到吵闹声,马上端上卡宾枪冲到门外,当着大家的面拉开了枪栓。此时,代华早已站在楼梯口上,脱下衣服,亮出上身的肌肉,冷漠地看着郎加兄弟俩,慢慢从腰间拔出二十四响的驳壳枪,抬手就是一枪。枪响过后,一只乌鸦从天上掉落在楼梯口上。
“你们要陈金秀的命,就先请过我这一关,看我的枪答不答应。”
陈金秀慢慢地走到楼梯边,看了看强壮的代华,然后说:“张团长受上峰命令,不敢有违军令,这是军人的天职。现在他已战死沙场,算是以命相抵。作为弱女子,我从来不知道国家大事,只知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更何况,我也是逃命来到扎卡的。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想,还是给郎家兄弟一家人两万银圆,这也可以保证你们一家人衣食无忧了。”
土司彭措马上说:“我看啊,这样解决问题很不错!郎加兄弟,你们一辈子也看不见这么多的银圆了。消消气吧!这事,就这样了了。”
土司彭措抓住兄弟俩,不断地眨着眼睛,又压低嗓子轻声说道:“杀了金秀,你们一个铜板也得不到,况且,张团长是刘军长的好兄弟。刘军长可是个阎王啊,得罪不起!杀死金秀,全军的人都会冲进你家里,满门抄斩,见你一个杀一个,你们两家祖宗八代全部得完蛋。我都惹不起!带上两万两银子,走吧!”
郎加兄弟见陈金秀说得在理,平时也对她多有好感,也知道她上过吐司的床,土司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便狠狠地看了代华一眼,放下手中的刀,转身离开。
“我把银子送到你家里啊,放心吧!”彭措吐司大声地说,然后又对大家说,“这事就到此为止!陈金秀为大家做了那么多好事情,就到此为止吧!”
十
这以后,陈金秀就干脆住在彭措家里。虽说,她没有和土司彭措结婚,但谁也知道,她就是土司夫人,有时候还代行土司的职责,她还率领大家扩建了道路,使扎卡有了一条通往外界的机耕道。整个的扎卡上上下下,被她处理得井井有条。
在充满阳光的晒台上,她栽种了许多的吊锦钟和各色的花,使整个的院子花团锦簇。平时,她就在阳光里绣花,情不自禁时,她还会甜润地唱上一曲家乡的情歌:
“山旮旯里的小妹娃,让郎想得心头慌。心头慌,上茅房,脑壳撞在墙头上。早也想晚也想,八抬大轿娶进房。
平坝坝里的小弟娃,想妹想得心头慌。心头慌,娶进房,夜夜恩爱到天亮。平原大坝春色好,头顶日子插秧忙……
柔情的川西平坝歌子,满含眼泪的嗓音,唱得人心都软了。
代华和达瓦结了婚,他们还住在月亮达瓦的楼房里。吐司晒台上的歌声,不时地飘到代华的耳朵里,他总要停下手中的活路,静静地立在原地,慢慢地聆听她的歌声。
达瓦说:“还想和姐姐在一起生活吗?”
“不想,你对我这么好,我只想你好;彭措对她那么好,她也是很幸福的了。”
十一
不久后,陈锦秀生下一个男孩子,漂亮的轮廓就像他爸爸。她给孩子取了个藏名叫“尼玛”,同时取了个汉名叫“陈思川”。又过了半年,代华和汉族达瓦生了个女儿,取名叫“代艳华”,同时也给她取了个藏名叫“格桑”,希望她像满山的杜鹃一样鲜艳美丽。陈锦秀视艳华如己出,她倾尽全力教育两个孩子识字念书,也任由彭措培养他们说藏话、学藏文。思川和艳华成为扎卡山寨汉藏文精通的最有文化的人。
令人惊讶的是,思川和艳华从小就要好得像亲兄妹,成天形影不离。
十几年以后,尼玛长得伟岸壮实,被土司彭措训练成远近闻名的猎手;艳华长得清秀甜润,成为远近闻名的能歌善舞的好女子。
当明眸善睐的艳华和英俊的尼玛出双入对时,大家都说他们是扎卡山寨的金童玉女。
作者简介:杨国平简介:毕业于西南大学中文系,任教成都棠湖中学。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四川双流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华阳作协副主席、四川省青少年作家协会双流分会副会长。先后出版著作《极地阳光》《极地延伸阳光》《雪域:青春在夹缝中突围》《风行水上》等。诗作《回望香港》获“回归杯”全国征文二等奖,中篇小说《天光》获2014年《贡嘎山》年度优秀作品奖,《漂浮在热柯的云》获得2016年“伟腾杯”话游中国旅游文学征文大赛一等奖。
(本文音乐和插图均来自网络)
作家村文学联盟
《西部作家村》
顾问:吉狄马加,王宗仁,车延高,阿来,龚学敏
艺术顾问:张咏霖,刘代明
社长总编:詹仕华
副社长副总编:涂国模
主编常务副社长:程欣文
执行副社长:孔令华,李义忠,陈锡挺,珺羽,鲁小月
秘书长:李义忠
编审:涂国模
执行主编:陈锡挺
特邀编委:李发模(贵州),刘炳琪(湖南),张开翼(宁夏),张新平(湖北),赵南成(广东),陈俊(安徽),陈词(辽宁),贺罡(四川),吕雄文(西藏),贾文华(黑龙江),雪野(甘肃),韩志君(吉林) ,熊亮(江西)
编委:谭金强,胡锐,高万勇,孙金莲,商丘,宋健,唐鸣,归途,唐成光,李传斌,钟斌,万刚
策划:平原
业务总监:珺羽
法律顾问:张华彬律师
每周一、周四出刊。
千里马的草原,大树生长的沃土。用虔敬之心,铸造文学攀登之路!
来稿者,请点关注《西部作家村》,了解作品采用情况。
该公众号是纸刊《作家村》和《西部散文诗人》的选稿平台。作品应是原创首发,和授权本平台独家原创发表(投稿即视为作者授权,版权归作者,使用权归本平台)。请勿一稿多投。作品不得违反国家法律法规,拒绝抄袭涉黄。文责自负。
投稿请附作者个照或相关照片,作者200字简介。文章在《西部作家村》发表后,作者应积极主动转发,扩大影响;投稿两周未被采用者,可自行处理。
即日起,凡投稿本公众号的作者,作品在本平台刊发后,根据阅读量等情况,将有机会推荐到上述刊物,和党报副刊发表。
稿费:主要来源打赏。刊稿第七日后打赏不再统计;第八日按打赏的50%以微信红包发给作者(加主编微信),50%作为平台运营费用。
投稿邮箱:
诗歌:xibuzjc@sina.com;
散文: xibuzjc@sina.com;
小说: xbxiaoshuojia@sina.com。
投稿者,请加微信群“B《西部作家村》稿友群”,便于联系选稿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