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勇之诗见:
诗人自有诗来磨。
陈勇,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珞珈诗派发起者之一。
大雪虚拟
迷茫的天空向大地发出质问时
每一片雪花都会摁下自己的指纹
此时阳光羞涩,最厚的云层是最薄的脸皮
为弯曲的宇宙找到的供词,苦不堪言
势大力沉的语言伏身于沉默
一场预约的大雪,并没有按时发作
或许早已不屑,不愿委身这虚伪的大地
来自天堂的福音,不该是病毒的留言
所以大雪不至,不做大地的披风
不做人间游戏的白手套
没有大雪的节气,天空给足了阳光
你所有的阴影都站出来吧,何必遁形
海绵与海
我只是想吸取,不停地吸取
抱歉不要把我的动作念成汲取好么
你想不到,当我面对一座大海时的心情
并非自觉渺小,而是无从下嘴
很多时候,我沮丧于胃口何以远远大于身体
何以胃口更愿意追随不切实际的想象
我站在大海边,像躺平在思慕已久的裙下
每次深呼吸,都要匹配海量的体能
疯狂吸取可以扩张肺活量,不是吗
挤爆自己之前,根本就看不到巅峰在哪里
现在,到了告别一切水分的时候了
哪怕仅剩一滴,我也要从中复活一个饱胀的欲望
谁不曾在谷底仰望
最煎熬的时光是你另一张拼图
盐和甜蜜素都躲得远远
黄连和砒霜的计步器清晰到了毫秒
落日含着不肯吐露的苦衷
仍在一遍遍数落你沉默的窗棂
破碎如此仓促,任何修复都是徒劳
用绝望伴奏的唱诗班,少了共鸣
却被天顶一颗晨星吊着一口气
你确认了底部,反转才会开始
后半夜,温度已降到最低
在无比凄凉的谷底,你攀爬的脚尖
尝试猜出那个最坚韧的角度
突然想不起某个词
忘性,于内心之伤或许是良药
于此刻的表达却很致命
有时,比子弹的脱靶更具有讽刺
比痒痒肉总也挠不着,更让人抓狂
经常性的,一个跟你躲猫猫的词
明明你透过眼镜几乎都看见了
伸出手似乎就要抓住了
最后却像同性磁极,终究还是会错开
貌似宿命,卡在了一个词上
再也找不到比它更恰当的补丁
你忘性的黑洞深不可测
你兴之所至的楼梯,最后空了一节
夏日的探头窥见秋天
一场暴雨的痛击,到底有多痛
雨水蒸馏出的泪不会说谎
但失而复得的阳光照例忘记昨夜的迷途
在暴晒和暴雨的夹缝中
蚂蚁的命运读出的不止是稀薄与卑微
爬到树上的蚂蚁,乜斜了一眼人类
如同夏日的探头窥见了秋天
仍有些模糊的面目,隔着茂密的树叶
翩然而至的韵脚却是藏不住的
向秋天撤离吧,穿过暴雨的瀑布
最后一点热望已经熄灭,灯火把夜晚
划拨给了我,星月却把归途指向了峰峦
续杯
过了晌午,西晒的日光加速了阴影面积
缺少锋芒的思考,隔着柏油路面
无法从车流的尾气中制造更多悬念
咖啡馆的木质旋转门,总碰到脚后跟
那些比时间还着急的标点
能大意到看不见小数点以后的日子
我想续杯。我并不精悍的人生
突然就觉得不够用了。我要续杯
滤掉泡沫后的口味再也撑不起我的消费
能够一起吃早餐的人,因何
昨夜提前走散了呢?杯子瞬间空了
前来续杯的接头人,多半卡在了过道上
止损之路
似隐于山野的壁画,恢宏之色斑驳
往事杂沓而喧嚣的红尘,已板结为大地
甚或正朝一块地下煤层的黑暗疾行
落向深渊时的最后一道目光
没有惯性地瞄向天空,那仅属于翅膀
特供的想象力肆意涂鸦的宣传画
绝望被深深刺痛,一滴血
都没渗出。这是此生命运的底部吗
我在海底看到的阳光,若非赝品即是假象
山顶在云端,一阵风就摘去了我的落叶
若无力止盈,便只能浪迹于止损之路
雪崩,随时都会像群狼一样扑来
强制不完美
所谓不完美,是给不可抑制的欲望气球
留一道比伤疤更加鲜艳的破洞
任何想要吹嘘的野心,都将埋进尘土
拒绝没落的金子般的闪光,掉头扎向胸口
直至化作血一样低垂的哀嚎
认真追求完美的人,终归
难以成为完人。一丁点的遗憾,好比
鞋子里潜伏的沙子,无血色的伤害
足以让人屈尊,向卑微的现实投诚
向跨不过去的一粒沙,献出仅剩的骄纵
我强制接受所有的不完美
抛了光的落泪,一边接受,一边放弃
每道虚构的月光,都想填补
可能发生的裂缝。我生命的每一笔涂鸦
都不是无辜的,都带着可耻的咬痕和原罪
消 磨
泡沫如飞絮,故作优雅地吞噬万物
和我尚未松手,就将失去的一切
留给世界的时间似乎不多
我与影子间的空当太过局促,一丝风
也挤不进来,记忆的裂缝却习惯了咆哮
于是,一杯假惺惺的咖啡
在世界仅剩的那扇窗口,捏住我手心
时光结余的零钱显得如此懒散
磨出光的硬币藐视我,又告慰我
我并非:这错位时空里唯一被出卖的耗材
仅此一次
没错,结果正一点点从原因的容器里溢出
正如人类总想将自己从星球上移出
我一直以为那是全人类的事不关我的事
我实在看不出,因我的触觉处于失联状态
置身事内,我坦然接受我的局限性
自我的小窠臼有多温暖,爬出来就有多难
置身事外,我把一部分痛感排出肉身
每次从时间里出逃,都难免被一段节气纠缠
就像一根竹竿握着我冰凉的手
那是整个冬季,不,一生的寒凉跟我讨价
用算法模糊的人际关系反复刺痛我
冻龄作为表象,不过是一张掩埋沧桑的草席
上帝视角可以租用吗
从早上一睁眼,到晚上一闭眼
就算全部空场,我仍然找不到自己
我从寂寞中出走,孤独的阴影越扯越长
被无限放大后的矢量孤独仍然清晰无比
眷恋过的温柔,蜕变为磨刀石上的寒刃
仅此一生,任何多余的供词都是毒舌
仅此一次,这世界对我的好过期不候
猜不出一首诗的下落
搜肠刮肚地写下了一首诗
忽然关心起它接下来的命运
它将去向哪里,终将缘定何方
它有没有自己的劫数,甚至原罪
它能否赢得一定的待遇,能否变成
出入时光隧道的滑板,让它的老东家
从人类史逼仄的罅隙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一连串问号会带着钩子,追尾这首诗
如同沉浸于一台新车不安的尾气中
写完一首诗,就把它交给风
或许,它会像风筝一样飘起来
越飞越高,高到天空不得不接纳它
更多的时候,它可能挂在树枝上
人间的风言风语已渐渐熄灭
时间的风化更是无声无息
没人关心它最后的下落
无症状静音
已得。正在得。尚未得。
三种时态,拼贴出人类携毒的进化史。
稀薄的烟火气,贸然俯冲到可耻的低谷。
这突降的,摸不到边的静谧,触碰了谁?
穿透了骨缝的静,动脉切换成静脉。
你和世界原有的瓜葛,仿佛瞬间蒸发。
那些骨质疏松或失散的爱情,
用阵阵凄厉的寒风叫出谁的名字?
时间顺着你的瞳孔,看到了谁的尽头?
破壁机困境
一切都被提前打破。先于我的那个动作
并非出自于我,却成功地挟持了我
比如闹钟,这时间派来的奸细揪我耳朵
就是要警告和我成为同谋的钟点
又如破壁机,代替我杀伐决断的执法队
声贝足以震慑每一种食物的灵魂
我的唇齿早已公然背叛一个熟透的成语
越来越多的美味从我的垂涎下叛逃了
怎样才能不屈从于破壁机的阳谋呢
维生素的完整性跑出了我焦虑的边境线
没有了花样饮品,没有了食物多样性
只有透视的阳光将我悬置于隐身的显微镜下
在那里,成吨的暗物质穿过我的身体
沸腾的浮尘像星球一样转动着宇宙
我不知道该靠什么来品尝余生的滋味
当无脑的果蔬打入肠胃,世界用一片混沌便搪塞了我
启齿之爱,以及薄暮中的雕像
似乎说什么都晚了,倾诉对象杳然去远
空荡荡的背影一片月色都藏不住
那些如鲠在喉的语言,只慢了一拍
天空已不由分说坍塌于泪光之中
薄暮中,灼热的岩浆堵在胸口
还在构思怎样喷发,形姿才称得上优美
还在遐想熔岩把热吻抛向云端的效果
又怎料,遐想止步于遐想,期望陷落于期望
想说我爱,以为像邮差摁响门铃那么简单
而这经常跳跃在挂失清单里的语词
失踪时,多么清高!迫降时,又如此卑微
仿佛被一片云团揉来揉去的星空
那些灵魂的施工队,还在为星空架设底座
每颗星都紧贴着潮汐
爱的潮水始终拒绝淡定,不要上岸
只要从你我真实的底色中穿过就行
就算一场暴雨企图加入,那样也好
所有冲刷不掉的,都会重新合拢
直至凝结成一座雕像,口吐莲花
直至被说出的爱,把漫过头顶的绝望轻轻推开
悬月与残叶
冬日,阳光的斜角正好
一片悬月与残叶惺惺相惜
当没落与初升者交臂并相互致意
轮回的戒指已偷偷地换了手指
这低度的月光与烈性的残叶
不为落幕而沮丧,不为相遇而憔悴
淡泊一瞬,杂驳着永恒的碎斑
山河在俯仰之间即可同时收复日月
荒芜的尘世,任何一种缘分
都不过是在绝缘层的夹缝中获得喘息
我们遇见时的相互一瞥,好比激光
给塌陷中的你我留下无痕的咬合
花生碎
化整为零之后,裂变出更多的星球
撒豆成兵的手段能同时豢养密集恐惧症
脱掉了外衣,再想掩饰已不可能
往前一步,与后退一步效果是一样的
但你不再是种子选手
可免于繁衍的苦役,仅供满足人类的口腹
从分子变粒子,从丰满缩至渺小
面对扮相各异的粉碎机,你却没有了回头路
这个时候,任何思想都是可笑的
你连一个哲学的小纸屑都带不出来
唯一乐观的是,煮熟的花生米与煮熟的鸭子
可以在同一口沸腾的锅里成为闺蜜
我感到了我的松弛度
这样真的不错,连地球都飘了起来
像被我一口真气顶着
拽住一朵云就能悬空
插上一片羽毛就能御风
风火轮从神话故事流落到我的足底
任漫画似的行程按摩一路山水
谁放下,谁就是自己的王
花朵可以为蜂蝶捐出小小的王室
你也可以用口红圈一座后花园
倘若幸运者的名额不够(似乎总是如此)
不幸者的对岸上,星空日益稀疏
荒凉从一个不屑的表情露出
寒夜在酷暑里表达
四季已在我的体内溜达一圈
当我越发无感,我才感到了我的松弛度
我甚至觉得,双脚有点镇不住足底的地球
我想,肯定有一种比死更无聊的生
就躲在不远处,在那里微微发酵,缓缓生香
图 | 巴苏基·阿卜杜拉(Basuki Abdullah),印尼
(来源:百年珞珈文化 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