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围场农家 谈诗论道说画
文/杨庆华
一九七四年三月,我们从四川大巴山襄渝线移师燕山深处的河北围场县,修建沙通线,闷罐子军列从万源县官渡镇出发,走走停停一个星期,最后把我们拉到了辽宁赤峰市。下车后,我们连以野营拉练的军训方式,步行向120公里外的围场县四合永镇乌苏沟驻地进发。

早春时节,冻土未开,地处燕山北麓山地和内蒙古高原的结合部,尚有冬寒在鼻端,一早一晚冷飕飕的。两天的急行军,对于擅长用手的铁道兵们,感觉大腿小腿有些不听使唤。晌午时分,我们赶到围场永合栈大队宿营,借住农家。
我和卫生员等几名战友,入住在村口的汪家,房东大叔大娘五十上下,热情开朗健谈,儿子小汪与我年龄相仿,瘦高个,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说是高中毕业不久,在大队当团支书。我们一行进得门来,只见几净窗明,想帮忙打扫整理,似乎插不上手,于是帮着挑了几担水灌满水缸。他们把东屋让给我们,这是北方农家的最高礼节,以东为大。炕火烧得正旺,炕头暖烘烘的。顺眼一瞟,墙上一组国画映入眼帘,碧野、荷塘、黄花、白雪,亭阁楼台、小桥流水,四幅排在一起,每幅题诗一句,从左至右为:春邀芳草地,夏游绿荷池,秋饮菊花酒,冬吟白雪诗。在那个全国农业学大寨的岁月里,此时此地,见画见诗,虽略有些小资情调,但仍如一阵轻风吹来,撞了个清气满怀也。
我自小有随手记事的习惯,于是打开笔记本,把诗抄录下来,正准备请教小汪,画是谁作?诗出何处?指导员进了门。指导员对我说,今晚在村广场举行电影招待会,请村民们看电影,放映前,张副参谋长要讲话,你马上起草讲话稿。话到嘴边中断,我盘坐在炕上奋笔疾书。
夕阳西下,落尽了最后的余晖。房东大娘张罗开饭了,她摆好了碗筷,端上煎饼、大葱、甜面酱,香气袭人的小米粥,还有特意为我们做的炒白果儿(当地风俗把鸡蛋称作白果)。大家吃着聊着,卫生员说,前晚在赤峰兵站吃的那顿高粱二米饭真难吞咽,今晚这粥好香啊!你看粥的表面有一层淡蓝淡蓝色的光泽,这是不是香气之源?他随之唱起了“小米儿香啊延水甜,边区的人民养育了咱”,一时间,逗得大叔大娘笑得合不拢嘴。

入夜,看完电影回来,我与小汪坐在外屋聊天,我出入好奇,探究起诗画的出处。小汪默默无语,似有难言之隐。我穷追不舍,他终于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了一桩与历史上不一样的闯关东……
小汪家先祖汪洙,浙江鄞县人,其幼聪慧,九岁能诗,号称汪神童,其父汪元吉曾任鄞县县吏。中国著名政治家、文学家、改革家王安石任鄞县知县时,赏识汪元吉的才华,提拔其负责司法参军事务。王安石因政绩显著,升任参知政事后,为改变北宋积贫积弱的现实,主持变法,几起几落,引起“新旧党争”,保守派得势后,新法皆废,王安石被贬至惠州,汪家受其株连和影响,遭贬谪无处安生,被迫流落关外,颠沛流离几经辗转,最后落脚在木兰围场东南部一带。
为何流落这人烟稀少的穷乡僻壤,我问道。小汪回答,这里满、蒙杂居,混入其中难分难辨。再者,民族兄弟豪爽仗义,少有密报之事。
小汪继续着他的话题。汪洙著有《神童诗》,被称为古今奇书,明清至民国时期为启蒙儿童的主要教材,流传极广,影响深远。如:“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等等,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至今传诵不绝。
我惊叹这金玉良言是何等的好啊!于是,好奇心更甚,继续发问。那这幅画出自谁之手呢?小汪缓缓道来。汪姓一支流落他乡后,穷困潦倒,但读书之风尚存。三十年代时,一同族叔祖为求心灵安慰,光耀家风,遂画画题诗,悬挂外屋。“文革”之时,恐是四旧,便藏于东屋。近年形势有变,也就重新挂了起来。
他讲得津津有味,我听得如醉如痴,简直岀神如化,更想打破砂锅问到底。真耶伪耶,总想一探究竟。
不觉夜已深,虽意犹未尽,但谈话不得不终止,因为明日还要赶早行军。
次日,天蒙蒙亮,整装待发时,我们互留通讯地址,他说做个布衣之交,我点头应允,就此挥手道别。
那年那月,好书匮乏,种类甚少,古文皆是封资修,稍涉情爱即为黄,想找本《神童诗》来阅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没有同一话题,与小汪的联系也就慢慢中断了。

几年以后,史学界关于戊戌变法的发生日期,众说纷纭,争论不休,主要有103天、104天、105天三种说法。此时,我正在北师大读书,教中国近代史的房德邻老师上课时说,他为了探究戊戌变法发生的日期,在故宫熬了一个暑假,前后整整三个月,不顾天气酷热,翻阅大量文献,并挖掘了不少新材料,以《戊戌政变史实考辨》的成果,证明了戊戌变法(1898.6.11~1898.9.21)103天的政变说。板凳要坐十年冷,为了1~3天的细微差别,老师竟如此执着,治学精神令人感叹。
听着老师剥笋似的一层又一层的推论,猛然间想起因好奇心驱使,而引起的未了的《神童诗》之事,即刻赶往师大图书馆,在故纸堆里查找翻阅。
北宋汪洙《神童诗》结尾部分:
春游芳草地,(邀)
夏赏绿荷池,(游)
秋饮黄花酒,(菊)
冬吟白雪诗。
我把《神童诗》与小汪家画上题诗对照,原文与其有三字差异,为何如此?带着疑问,我按原址给小汪写信,可如泥牛入海无消息……
一九九五年八月,在事隔二十一年之后,我去沈阳开会,假道赤峰,直奔永合栈。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整个村落焕然一新,完全不是当初的模样。经一路打听,得知小汪七八年高考后离家,前些年父母也随之迁至他工作的城市了。又一番周折后,我找到一位熟悉情况的村民作向导,驱车十几里,寻找小汪远房堂叔。见面后,看他年龄跟我差不多,便单刀直入,讲明了来意和那四句诗的三字差异,为什么?堂叔说:按长辈传下来的说法,画画题诗既想传承家风,又怕株连九族,于是商议改动几字,使其不以为是汪洙的作品,也就无人追究了。听其一言,我大悟也,留存在心底的结解开了,汪家人真有智慧,古之遗风余泽犹存也。
我原路返回赤峰,在长途车上,思前想后,终归有些自责。当年借宿汪家,与之萍水相逢彻夜长谈,也曾相约做个布衣之交,最后因我的失约而断了往来,不知远方的他还记不记得那年那月,那位充满好奇心,喜欢刨根问底的铁道兵战士……

后记:时任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房德邻老师,年轻有为,浓浓的书卷气,教我们中国近代史。后攻读博士,升任教授。再后调北京大学任教授。在中国近代政治史、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戊戌变法史和清末民初政治史等领域有深入的研究,著作等身,成果累累。
在担任我们中国近代史教学过程中,老师用纵与横线条结合、年代与故事结合的方式讲授课程,注重培养我们的历史素养和感悟能力,新颖别致,没齿难忘。
回忆起来,老师正迎来耄耋之年了,远在武汉的学生,遥祝老师健康吉祥!并附上记述老师治学一二的片段。八十载春秋铸就经典,岁月沉淀智慧与笑颜!

杨庆华,1954年10月生,湖北武汉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1972年12月入伍,铁八师三十九团战士、文书。1976年3月退伍, 先后在华中科技大学、中共武汉市委、武汉市社会主义学院工作,2014年11月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