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中旬,易客已然失联数月。因心有牵挂,我找出他的一组诗细读起来。读后,惊异于其精神境界的高洁璀璨和诗语的温润质朴,挑出几首写了篇诗评发布,同时兼做对友人的呼唤。再隔数月之后,他突然在我们的一个小诗群现身了。我记得他重返时的第一句话是:“我回来了,请大家接受我!”
易客熟读易经,一生业余研习易理玄学。他取名易客,乃易之访客,在诗群中的行藏出没,也如易机般难测;而他的性情,却如未琢之玉:质朴、温润、谦和、内敛、友善。后来无论在群中交流,还是2021年6月于郴州东江湖小聚,他人格上的这个特质,都给我和洞庭诗友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曾在赏析易客的几首诗时,说他的诗有一种精神立于高处的洁净大气之美。此次概读他近几年的诗作,更坚定了这个评价。读易客的诗给我一个强烈感受:他诗中的世界是严挌甄选和打扫过的。他预先排除了世间的不洁和低俗,不让任何污秽之物、谵妄之语、荒唐之象、琐屑之事出现在他的诗中。在喧嚣脏乱的现实世界,易客有一个自己的精神秘境,安静而美好。他借助诗歌,像一个孤旅者独行于里面,沉醉于美景,呼吸着花香,发出自己的潜语。同时,化解在现实中他不得不承受的一切。
让我们来读一读他这首我特别推崇的小诗:
夜行
那夜星光并不明亮
仅够我分辨远山的轮廓
穿行于众树的暗影中
星光并不能及于我身
林间四处都有微弱的声响
恍若夜行人心中渴望的缕缕星光
沉醉于脚底海绵般的小径
我听到一丛丛细小的紫花地丁
正在黑暗中悄悄绽放
一个人在夜间的孤旅是十分艰苦的,但是在这首诗中,还能看到夜行之苦的影子吗?看不到了!易客把这份一个人在世间的苦旅之感完全转向了他的精神秘径上的高雅优美,大气脱俗、温暖迷人,读来令人十分宽慰和感动。
再看这首:
北川
我的北川是排箫之一孔
自然之唇对着它柔和地吹
曼妙之音催生众草
令众鸟高翔,令众水相聚
令脚着素履的少女在花树下久久伫立
久居北川,我已成北川
每一次的声起
都是我与自然之唇的
一次热烈拥吻
在此诗中,诗人的心灵与大自然同步起伏,把最美好的形象和最深厚的感情,毫不吝惜地赋予他工作生活的地方——北川。北川是吕梁的一条河,从诗中“久居北川”看,也是对一个区域的统称。我曾听易客说过北川比较贫脊。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仅仅因为在那里工作和生活,易客就能把它爱得如此之深,把它打扮得如此之美。在他的笔下,只有妙曼之音、水草群鸟、花树少女这些美好的形象配得上北川。他因此渴望拥吻它,成为它的一部分,和它一起被大自然吹奏出美妙的乐音!
我把易客的诗大致分为如下四种类型:
第一类就像这两首一样,偏向于表现自己的人格精神境界和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是最纯粹迷人的一部分。这类诗除了上述两首外,还有《我的灵魂清如晨曦中的朝露》、《祖屋》、《岩石》、《五月》、《感恩植物》等。虽然这类诗描绘的是细小的物象,但易客并未沉迷于对琐屑事物的普通个人感悟和私语,而是“赋予它(们)人类感知的共性和独特的意境,令描写的对象和诗歌最后的结象拥有灵魂,写得相当精美隽永、厚重耐读”。
第二类与易客心仪和推崇的三位诗人昌耀、海子、木心有关,是直接写给他们,诉说相慕之情和知音共鸣之情的,如《天囚之徒》、《魂兮归来》、《海子》、《木心说》等。从这类诗看,“我们需要诗人,需要他们以诗歌独有的非现实但同时又具备现实亲切感的高贵、精粹和完美将超现实的光明和力量引渡给我们”。而易客的诗也正是在践行着这点。
第三类是表达观点和反思,以及同情和赞美思想上的异见者、先驱者、遇难者的,包括《五月花》、《醉蝶》、《破窗》、《身临一面湖水》等。“诗歌不能离开人类共同情感的感受和共鸣,特别是不能离开对于这个世界的关怀。”这类诗是反映诗人的思想情怀、对外界的观察方式和结果的,思想越锋利和厚重,视野越开阔和独特,诗歌内涵的可拓展性、延升性、下潜度就更大更深,也更难写,但写好了对于具有同等思想深度的读者就有无穷魅力。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类诗往往需要隐性表达,这就又增加了一层神秘感和破解难度,也唯其如此,又凭添了一层独特魅力。易客这类诗里我也曾挑出3首评析过,写得十分不俗。
第四类则与易与弈、灵修和死亡、宿命意识相关,如《吐呐》、《弈者》、《灵修》、《倾听》、《你是我大规模的沉默》等。这类诗不好写,写不好的话会有故作深奥、矫情泛滥之嫌,甚至成为“一堆没有血肉链接的傲慢骨头”。但品读易客的这些诗时,绝对不会让我们有这样的感受。
上述所列,也是我概读易客近几年诗作以后,相对比较荐读的其中一部分。除此以外,他还写了大量古体诗,也写得很好,值得一读。
易客热爱诗歌,他对诗爱到了什么程度呢?有一次我在群中自暴自弃,称诗没有用,扬言以后绝不再写诗了。易客闻言大惊,说:“可不能啊,求你了!”他的公众号“鹤与爵”,更是被他精心维护,推出了很多精心挑选的作品(包括自己的和他人的),不时加以认真评析。相比起易客对诗的挚爱,我们这些不算那么虔诚的人在他身后每每言及,深感惭悔。这里,我借用和易客共同的一位好友“她就是阿荣”(英文译者李荣,下称阿荣)在易客去世后谈及他的几段话来佐证这一点吧。她说:
“他在践行他所写的,他所写的,就是他所信的。真信徒有时会被人误以为是假的或造作的,因为我们是假的!”
“我真是认为,和易客老师比,我们都是俗人。我们的俗在于我们不相信他的真,因为我们俗,以为所有人都是和我们一样的。”
“他推自己的诗,我一开始也是认为他太想让人知道了,不够超脱。但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我认为这是因为他对诗的郑重,他不是在玩诗。一个诗人能对诗做什么?假如连你自己都对自己的诗不屑一顾的话?你还是真心热爱诗歌吗?他在诗歌面前就是低到尘埃里的那种谦卑!”
而关于易客在交往时给过我们的那种如触美玉的感受,阿荣说:“人们或许不记得他写的什么,但一定会记得他曾经温暖过他们。”
对易客的诗作(也包括对他的散文、诗评、诗论)我不想再作过多具体的赘述,还是交由读者自行阅读和鉴赏,那才是最合适的。但我最后还是要再举出两首,因为它们深深地刺痛了我。同时,它们也与我和阿荣在易客去世后断续进行的一场关于他两次失联之迷的讨论有关。
第一首是:
杳如黄鹤
永远在我的梦中。微笑着
完成另一种秘密的生活
大海深处,微不可察的怒潮
正卷走失事飞机的残骸
夜空中的闪电照亮一茎花朵
你是我生命中大规模的沉默
第二首是:
鹤与爵
一只鸣鹤,鸣于树荫之中
一直期待着来自他乡与他时的和声
一尊酒爵,置于寂寞的几上
一直期待着以它畅饮的人
第一首《杳如黄鹤》表达了强烈的隐遁和死亡意识,这让我联想起了易客与我们的两次失联。第一次是从2018年7月下旬至2019年10月中下旬,第二次是从2021年6月底到11月初他去世。它们与这首诗有没有什么关联呢?与易客对易理的研习有没有什么关联呢?
第二首《鹤与爵》则表达了易客推出他的新公众号“鹤与爵”的主旨:以诗会友,寻找知音与共鸣之人,一起把酒论诗。同时,透过这只鹤和这只爵形单影只的形象,也表露出了他深深的孤独感和对友情的渴望!
现在重读《鹤与爵》这首小诗,我忽然明白了阿荣说的这段话:“心疼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没能感受到真正真诚的爱。我们天天谈爱,为陌生人的遭遇哭泣、难过、愤怒,对身边人怯怯地爱的需求却置若罔闻!”
对于我无法理解的他先后两次失联,且呼之不应的这个迷,阿荣说:“他有一个世界是我们进不去的。我们加速了易客老师对世界失望的速度,所以他拉黑了全世界。”
易客曾经对阿荣翻译的一本译著《寻找石头》表现出强烈的兴趣,确切地说,是对作者斯科特·派克在书中讲述自身的抑郁症及克服它的过程表现出强烈的兴趣。斯科特将之称为“感官黑夜”,我觉得太准确了。在东江湖和易客聊天时,我竟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对他说,我们每个人都有感官黑夜。易客没有回答,我只记得他突然的沉默,和他后来去一个古镇游玩时在石阶上留下的孑然的背影。阿荣说:“这个感官黑夜也和身体有关,他爱(他)人就是自救的一种!”
易客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也许有我们所有人都有的烦恼,甚至痛苦,但始终恪守边界,不自暴,不自弃,不自污,爱诗,爱人。他就是《夜行》一诗中的那个夜行者,在现实的感官黑夜中,一个人行走在自己的一条精神秘径上,带着对星光的期盼,不时发出诗的潜语。易客的秘境充满花香,没有世间的不洁之物。他就这么在那里走着,直至生命的终结——不,我相信他仍在那里走着,已卸下一身的负担和疲累,快乐、充满愉悦地行走着——正如他期望的那样!
说明:
1、《杳如黄鹤》一诗标题后来被作者改为了《你是我生命中大规模的沉默》,此处仍采用原名。
2、部分引言摘自拙论《诗人的泥沼》。
3、此序文初稿完成后,李荣帮助进行了仔细检查,纠正了几处错误,并提供了宝贵的修改意见,充实和深化了內容。郦晴帮助查询核实了两个重要的时间数据。特别致谢!
古道
2022年6月4日 ,于黔东南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