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弟弟来电询问我一些关于老宅的往事,因为我们家搬离老宅时他还不到两岁,根本记不得老宅是个什么样子。不过弟弟这一问,倒是把我的思绪拉回那度过一段童年时光的小村庄。
老宅是弟弟的出生地而不是我的出生地。我刚上小学父亲就因病去世,后来母亲和继父重新组成家庭,带着我和妹妹搬到了继父家也就是我所说的老宅,那一年我八岁,妹妹五岁。
记得那是一个暑假快要结束的大夏天,路两边秧苗正在打苞孕穗,头顶上太阳很毒。妹妹坐在一头配着瓦坛的挑子里被人担着走,我背着母亲缝制的新书包,里面装着刚从学校领到的三年级新书,跟在一群挑着坛坛罐罐的叔叔伯伯们身后,激流打滚一路小跑,在母亲和叔伯们的夸赞声中,平生首次一口气跑完二十里路,来到了这个风景秀丽的小村庄。
老宅在一个四面环水的圩庄上,可能是离生产队比较远又紧临泉河的缘故,很大的宅庄上只住了四户人家,各家的房子都建在两米多高的土台子上,座北朝南,房前是平坦的公用晒场,晒场往南是四户人家的菜园。
老宅圩沟埂垒得也比其它宅庄高,庄子内外树木葱茏,水码头旁边的两棵柳树和塘坝口的几棵枫杨高大挺拔,枝繁叶茂,二里地以外都能看得见,当地很少见到的白鹭鸟也选在树上安家落户。庄内种植的大都是些当地常规树种,有柳树、椿树、楝树、桑树、槐树等,还有桃、杏、梨、枣等果木树。房子后面地方不大但都种满竹子。圩沟外种的是清一色的水冬瓜树,西南两条埂是人行道,东北两方是无人行走的茅草埂,西面的圩沟埂恰好是泉河大堤,宽厚结实倒是没种树木,靠河的那面堤坡上长满芦苇荻子,春夏时节郁郁葱葱,微风吹动绿波荡漾。
因为老宅的房子是建在两米多高的庄台上,加之宅庄四周树木高大葱茂,房后翠竹森森,虽然同样都是土坯茅草房,但是远远望去老宅犹如鹤立鸡群,显得伟岸挺拔而气派。
我们家的菜园位于庄子西南角,菜园土质松软肥沃,常年瓜菜不断。园门左边有一大蓬栀子花树,每年端午节前后满树鲜花怒放,馥郁芬芳,打沟外路过都能闻到那清纯甘甜的芳香。我的母亲喜爱养蚕,正好菜园临水处有棵桑树,那时候农村人生产的东西差不多都是自产自用,所以母亲每年养蚕不多,幼蚕食量小一树桑叶足够吃,蚕儿长大了就到庄外采摘一些。母亲会绣花,也会缫丝纺丝线,她染出来的丝线色泽艳丽,邻居婶子姐姐们都很眼馋,有时候母亲也会慷慨送她们一些。我和妹妹最快乐的就是桑葚成熟爬到树上摘桑果吃,天天吃得青嘴乌唇的,母亲骂我们像乌嘴妖精,不过只要能吃到桑果,我们才不在乎什么妖精不妖精的。
因为临近泉河的缘故,老宅的圩沟是沙底子沟,沟水清澈干净,可以直接饮用。我们小时候农村不光缺粮食也缺草,大人孩子都是喝生水,那时候农村人口不渴是不喝水的,渴了直接从水缸里舀瓢凉水灌进肚子,有时干脆蹲在圩沟边用手捧着大口大口喝,好在乡下人皮实,基本上没有人会因为喝生水而坏肚子。
因为圩沟水清澈见底,由春至夏,打沟边路过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沟底的菱角、芡实从小小的芽儿开始,一天一天慢慢打水底延伸到水面,然后铺展覆盖整个圩沟,起娄子以后开花结果进入了釆摘期,整个秋天,庄子上的妇女孩子们有空就坐木缸、瓦缸下水采菱角、割芡实。芡实在我们家乡叫“鸡头”,有菱角和鸡头子吃的日子,晚饭是可以节省下来的。
当时圩沟里的鱼虾也多,小鱼喜欢浮游在水面戏耍,大鱼往往沉在水底。鱼儿繁殖期过后,经常能看到老黑鱼带着乌泱泱的一群小黑鱼在水中悠然自得的漫游、觅食。据母亲说,沟塘和小河里的鱼都是冷血的,只生不养不认幼崽,唯有黑鱼例外,鱼卵孵化时父母会交替守护在旁边,小黑鱼孵出以后,父母会亲自带着幼崽外出觅食,遇到危险老黑鱼会凶猛抗击外敌保护子女,因为黑鱼能像人那般爱子护子,所以老辈人告诫后人,见到老黑鱼领着小黑鱼从面前游过,不要去惊扰它们,鱼肉再好吃,也不要去钓领着幼崽的老黑鱼。
每年春暖花开以后,庄子上的男孩子每天傍晚都忙着挖蚯蚓下插钩钓鱼,我们女孩子会趁中午时间在沟边搬麻虾。搬麻虾方法很简单,先是从圩沟里捞出两只大的河蚌砸开放到竹筐里,再找一块石头或砖头压筐,竹筐放下水以后虾儿闻到腥味会自动游进筐中吃蚌肉,每隔十到二十分钟把竹筐提出水面,就能收获一些活蹦乱跳的大虾,正常情况下忙活一中午差不多能搬到一大海碗虾。记得每次搬到虾以后,母亲都会趁鲜把大虾放在锅里炕熟,留待第二天中午做成美味端上桌。我继父会打鱼会织鱼网,我家不光有旋网还有搂网,旋网是年节打鱼用的平时禁止下水,而搂网只能捕捉水面浮游的小鱼不属管理范围,有时候馋了,父亲或者是母亲就扛着搂网去沟边搂上几网,捕捉的大多是些小白条鱼和死网皮,这类鱼长不大但刺儿少,裹上面粉炕得两面金黄煮着吃特别香。
庄子上四户人家,父亲和大伯是亲兄弟,其它两户是远亲,平时和睦相处,偶尔有点小摩擦也能很快化解,邻里之间经常互通有无,庄子上的几棵果树都各自有主,但是一树果子成熟,家家都会有鲜果吃。秋天是家乡菱角、鸡头收获季节,晚上菱角、鸡头子煮熟以后,每家都会用筲箕端到人堆里,供全庄人分享。至今我还记得,在那月光斑驳的场院上,大人孩子每人手中捧着一个装菱角、鸡子的大海碗,一边吃菱角嗑鸡子,一边交谈说笑的欢乐场景。
紧挨老宅西南是一片上百亩的沙湾地,附近庄子上的孩子都喜欢往那儿跑,春天挖野菜、放鹅牧羊,夏天挖半夏、薤白等中药材,秋天拾草。沙滩地松松软软的,在那里打架干仗摔倒也不疼,湿沙可朔性强,可以随意玩挖窑洞垒城堡等游戏。春夏秋在那里能找到很多好吃的,有些美味野果至今难忘,比如河边茅草丛中生长的覆盆子,我们叫它“老山泡”,果实鲜红透亮,犹如粒粒晶莹剔透宝石镶嵌而成的小圆球,味道堪比杨梅。玉米、豆子地里生长的灯笼果,我们叫它“酸不溜”,找到一棵能摘一大捧,果实酸酸甜甜特别好吃。 还有一种叫“老鸹眼”的野果,“老鸹”是家乡人对乌鸦的俗称,这种野果成熟后圆滚滚乌溜溜的,真的很象乌鸦的眼睛,有人说这种果子有毒不能吃,可孩子们总是禁不住诱惑偷偷摘来吃,味道酸甜爽口,大家你吃我也吃,也没见哪个中毒。后来才知道这玩意学名叫“龙葵”,是一种中药材,有清热解毒、活血消肿之功效,未成熟的果实和叶片含有大量龙葵碱毒性大,成熟后的果实毒量降低,少吃对身体有益,过量食用还是会中毒的。
可惜我们在那个庄子上只住了两年时间,到了一九五八年一切都发生了大的变化,先是听大人们说要开展大跃进运动,要超英、越美、赶苏联,全民要大办钢铁。我们那里也土法上马建起了小高炉,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座,炉火熊熊昼夜不停,夜晚好几里地以外都能看得见。我们家乡属平畈地区,没山没矿没有大面积森林,能放进高炉燃烧的只有各个村庄上生长的树木,所以,土高炉上马以后各个庄子上先是大树被砍伐,后来连小树也砍光了。炼铁的原料开始是收集各种铁器,铁制的废旧农具、炊具和铁制用具,紧接着农村开始吃大食堂,各家各户不用烧火做饭了,铁锅、锅铲、火钳用不上了也都进了炼铁炉。后来又听说大沙河里含量极少的黑沙可以炼铁,深秋时节,各地组织社员到大沙河里挖铁沙,就连我们小学生也由老师带着到史河里挖过一个星期。
那时候农村不光白天农活安排得满满的,夜晚还要加班,为了不浪费时间,生产队决定让我们这些离食堂较远的住户搬迁到食堂庄子上。吃大食堂以后各家不用生火做饭,不用存放粮草,房子都显得宽裕了,生产队协调原住户腾房给搬迁户,我家在食堂庄子上分到一间小屋。当时家里除了一张睡觉的土坯炕以外,其余别无它物,所以一间房子也够住了。我们搬走以后老宅的房屋被推平,木制的门窗、房梁进了炼铁炉,土坯墙被挑到田里变成了肥料。
大食堂结束以后,我家当时住的那间小屋按政策还给了原房主,听说当时政策对拆迁户房子提倡公建私助,就是建房的屋梁和竹子由建房户出,建房的茅草、土坯和人工由生产队出,有条件的户很快住上了新房。那时我的继父已经去世,大伯一生无子又已到了吃五保的年龄,所以我们两家都无能力参于建房,大队只好把大伯家安排在大集体时养猪场煮猪食的小厨房里,我们家分到两间猪圈。猪圈虽然可以遮风挡雨,但是却低矮狭窄,母亲进出都得弯腰低头。由于那里真的养过猪,无论我们如何清扫铺垫,总有一股难闻的怪味,夏季苍蝇蚊子特别多,夜晚快速摇动芭蕉扇,能听到蚊和扇劈劈啪啪的碰撞声。到了1962年秋天,大队终于落实政策,在距老宅一里远的泉河岸边为我和大伯家盖了四间干打垒茅草房,每户两间。新房面向泉河,门前不远处有一片几十亩大的竹林,屋后是公社通往县城的唯一公路,房西面是一大片沙湾地,一般是一季小麦,一季萝卜或者是红薯花生,河坡地上芦荻共生,河内四季清流不断,是一个风景优美交通便利的好地方。两间新房很小,但对于我们母子来说已经胜过别墅豪宅。因为新房所在地属第一生产队,我和大伯两家也由第五生产队人变成第一生产队人。
大食堂结束以后,老宅的另外两户人家接受因地处偏远而失房的教训,建房时选在距生产队较近的宅庄上,老宅空置多年。上世纪八十年代,原来的邻居大哥当上了大队干部,大概也是思念故园吧,举家搬回老宅。一次回乡他邀我去他家做客,我也很想看看老宅模样就去了,站在我家老房子的地基上,怎么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但是看着哥哥家和周边村庄上青砖红瓦的高堂大屋,我知道我的家已经发生了大的变化。而近些年来家乡变化更大,新农村建设让家乡的农民生活越来越美好,村庄的环境也变得更加宜居,不仅过去的土坯茅草房不见了,就连那些后建的瓦房也失去了踪影,代之而来的是幢幢小洋楼拔地而起。
随着农民生活水平的快速提高,各种机动车、电动车已普及千家万户,高级轿车也进入了寻常百姓家。过去那种绿水环绕的宅庄和弯弯曲曲的乡间小道已经满足不了农村的交通需求,农民新房建设都是按乡村统一规划建在交通便利的地方,村民集中地房前屋后绿树成荫,自来水也进了农家小院,泥泞的道路被水泥路所代替,路边还竖起了一排排太阳能路灯,柔和的灯光把乡村的夜晚照得如梦似幻,人们的生活品质得到了极大提升。
曾经的水圩子老宅、老屋犹如我们的童年那般,一去永不再现。但那充满记忆的小村庄,那恣意玩耍嘻闹的快乐童年,就如一张张陈年老照片,深深刻在我的心底。
故乡的老宅有我永远留存的童年记忆!有我挥之不去的丝丝乡愁!

作者简介:董振芳,网名云淡风轻。河南信阳广播电视新闻界资深媒体人,主任编辑。创作的80余件作品获国家、省、市新闻奖。现已退休,喜欢平静简单的生活,愿岁月安好,云淡风轻。

朗诵者简介:叶敏,网名耐心等待,退休前为专业电视播音主持人、新闻中心执行总编;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新闻工作者协会会员;现居昆明,近些年活跃在线上朗诵界,任多家平台顾问或艺术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