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殇(纯属虚构)
鞠远斌
1
“爸!”劳西凡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他睁眼看着黑夜,心脏“嘭嘭”地狂跳。
分明见到了父亲清晰的音容笑貌,劳西凡刚想说些话,父亲就忽的化作碎影消散而去,他不由得又急又惊――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了,尤其是在每年 的清明节和”鬼节“到来之前,父亲就会频频出现在梦境里。“爸是有事找我呀。”劳西凡想。
父亲惨死于史无前例的年代,至今四十多年了。 每每想到父亲的死,劳西凡的心底就隐隐作痛。“爸,我本来可以救你的呀。可当时却像傻了一样啊……”他常常揪着头发痛想、悔恨、自责,暗自流泪不已。
在那个造反有理的年代,劳西凡是市三中红卫兵组织“红三中兵团”的小头头。他带领红卫兵战友,发扬“五敢精神”,革命造反,叱咤风云。劳西凡对人说:“我那时天不怕,地不怕,以为自己很强大。可是,看着爸被人残害,却不敢去救爸。我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当时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变得那么的渺小懦弱?”他告诉武钢:“过后,一想起爸的死,就想跳河,就想一头撞死算了呀!”
劳西凡静静地站在柳江河边,从灵魂深处忏悔:爸呀,要是时光倒流,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哪怕因此而成为反革命。”
2
劳西凡永远忘不了悲惨的那一天,他几乎是看着父亲被人害死的。他有时候甚至会觉得,父亲也是让他这儿子害死的。“爸,我不是人啊!”他不断责骂自己。
随着年龄增长和时代变迁,劳西凡心中的内疚、悔恨愈加沉重。他多次对友人说道,他当时就经过父亲遇难现场,完全有能力把父亲救出来。“我看见我爸被一帮人抓着痛打,心中却木木的。只看了一眼,就叫汽车快些开回三中。”劳西凡说。他告诉武钢:“过后我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当时并不是傻了,而是觉得自己是一个毛主席的红卫兵,是无产阶级革命派,要打倒资产阶级,打倒反动派,要和坏人划清界限,和坏分子作斗争。”他痛苦极了:“现在回想起来,都是被洗脑了呀,真够愚昧的!”
劳西凡记得,那时学校停课闹革命,几乎天天召开批判资产阶级分子大会,革命口号震天响。有一次,在学校操场批斗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于老师。于老师的爱人水老师冲上台去,她大声揭发于老师在学校和家里的反动言论,还狠狠打了他三个响亮的耳光,骂他“是残害革命接班人的凶手”。
那时,人们为了表现革命,常常做出揭发亲友、朋友、同学、同事所谓反动言行的革命举动。以至于一些人睡觉都要戴着口罩,防止梦中说错话,被身边的人听见。
现实种种,给劳西凡留下深深烙印。他想,一个革命者,就是要毫不留情地和坏分子作斗争。就算这坏人是自己的亲人亲友,也要划清界限,坚决斗争,做到大义灭亲。他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烙印,使他犯下终生大错。“唉,后悔莫及呀!”劳西凡长叹。
3
1968年夏天,两派武斗白热化,已由长矛大刀发展到钢枪实弹。那天,劳西凡和“红三中兵团”的红卫兵到柳城县驻军去“借枪”。凯旋路上,战友们坐着疾驶的“解放牌”,抱着“借”来的发亮的“半自动”,兴奋地高歌:说打就打,嗨,说干就干,亮一亮手中枪,刺刀手榴弹……
劳西凡当时举着一把”半自动“,一边激情澎湃地喊着“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等口号,一边“嘭嘭嘭”地朝天打了三枪。战友们也纷纷举枪射击,枪声笑声欢呼声响成一片。
“解放牌”经过“二化”,来到了欧阳岭。“看,到‘烈士’陵园了。”武钢对劳西凡说。
劳西凡看到“烈士陵园”路边有很多人,“好像有什么事。”他对战友们说:“看好枪弹,注意情况。”
见到路边的人群,“解放牌”减速慢行。劳西凡看清楚了,“是“工交兵团”的人,好像开完追悼会,准备安葬‘烈士’了。”他对武钢说。
在嘈杂声和鞭炮声中,汽车缓缓驶过。这时,劳西凡突然睁大眼睛”啊“了一下,身体还往车厢外猛地一探。战友问他怎么了?他怔了怔,说:”快,回三中。“
汽车开始加速,走过欧阳岭。战友们纷纷议论,说刚才有个人被”工交兵团“的人揪着暴打,那个人一下子跪着,一下子被打倒在地下。”打得好惨呀。“王红兵说。谢军也说:“‘工交兵团’真够狠的。”
劳西凡大声叫道:“别说了!”然后两眼直直的望着车外。
战友们看见他神情木呆的样子,都有点摸不清头脑。武钢想起前面在欧阳岭时劳西凡”啊“的一声,便再三追问他是怎么回事。
“那个人是我爸。”劳西凡声音低沉,慢慢说着。
4
每次想到那天在汽车上的情形,劳西凡就会责骂自己:真不是人啊,自己真的是鬼迷心窍了,是鬼魂附身了。
当时,战友们知道在欧阳岭被暴打的人是劳西凡的父亲后,马上就要叫汽车停下。“掉头,开回去救人。”武钢挥舞着手中枪说。
劳西凡坚决不让,他说父亲是“422”的。顿时,大家都不说话了,举着的“半自动”也放了下来。
“怎么办?”武钢问。“快回三中吧。”劳西凡低声说着,比平时蔫了。
战友们知道劳西凡此时的内心矛盾着、痛苦着,但他又能怎么样呢?“工交兵团”和“造反大军”势不两立,犹如无产阶级跟资产阶级你死我活的斗争。“红三中兵团”和“工交兵团”同属于“联指”一派的,大敌当前,谁敢帮阶级敌人说话呀?就算这个阶级敌人是你的家人、你的亲戚、你的朋友,也不行。
劳西凡记得,战友王红兵的母亲是“东方红兵团”的,属于“联指”派;父亲是“丛中笑战斗队”的,属于“422”派。由于观点不同,一家人闹得呜呼哀哉,父母分居。他们把套房中门用砖头砌上,“东方红”走南面的前门,“丛中笑”走北面的后门,谁也不理谁。一天,“丛中笑”在门框上吊自杀了,没有遗书,没留下只言片语。
还有战友李卫东,他的姐夫是南宁“422”的。李卫东和他姐夫在通信中为“支持韦国清还是支持伍晋南也闹翻了,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李卫东骂他姐夫是“反动派”,他姐夫就骂李卫东是“保皇派”。他姐一家来柳探望岳父母,李卫东和他姐夫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他姐夫拂袖而去,从此断绝关系。
“阶级斗争,就是这样无情啊。”劳西凡思绪烦乱,心里忽然有点悲哀。
这时,欧阳岭方向传来“轰隆隆”巨响。劳西凡不时回头望望欧阳岭,又转头看看战友们,心神不定。
5
劳西凡激动地告诉武钢,说他那时听见欧阳岭传来“轰隆隆”的响声,根本就没有想到是父亲遇害。“不过,心却‘嘭嘭嘭”地猛跳了几下,感觉难受。“劳西凡说。他叹气说:“当时以为爸最多被’工交兵团‘打个半死就算了,谁知道是被拉去陪葬啊。”他哽咽着说:“真没想到爸死的那样惨啊,都是做儿子的害的呀。”
武钢看着劳西凡悲痛得捶胸顿足的样子,就拍拍劳西凡的肩膀安慰他,说这都是那个年代害的。“我们大家其实都是阶级斗争的受害者啊。”武钢说。
劳西凡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参加“422”的?他只知道父亲参加了一个什么“井冈山战斗队”,他和父亲在“支韦还是支伍”问题上观点不同,不断争论。他争不过父亲,就干脆不理睬。劳西凡说:“那时,闹革命造反是时髦,搞阶级斗争是革命的头等大事。什么亲情、友情,都靠边站了。”
随着两派的激烈斗争,劳西凡更坚定了信念:“支韦"就是革命,"支伍"就是不革命甚至是反革命。
不久,劳西凡听说父亲成了“422”,被“工交兵团”抓去关押了。他记不起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了,也许当时心里想的都是“阶级斗争”、“革命造反”吧。
“我们那时支持这个打倒那个的,以为很革命。现在回想起来,就是瞎折腾,一点意义都没有。到头来,我们都是牺牲品啊!”劳西凡万分悔恨地跟武钢说。他说:“我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其实我就是个蠢货、白痴。否则,爸绝不会悲惨的死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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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借枪”行动结束后,回到三中的劳西凡始终处于心神不定的状态中。他脑海里想着欧阳岭的情形,眼前总呈现出父亲被“工交兵团”蒙着眼睛踢打在地的场面。“如果下令的话,战友们一定会拿着枪,跟着我把爸救出来的。可是不行呀,那样岂不是乱套了吗?唉……”劳西凡站在校园边,望着柳江河不断唉声叹气。
第二天,劳西凡的弟弟劳庆凡来到了学校。劳西凡一看见他弟弟,就知道是父亲出大事了。“爸被人炸死了……”他弟弟流着泪对他说。劳西凡顿时觉得脑袋“轰”的作响,人仿佛傻了。他想到父亲是被打死的,但绝对没有想到是被炸死的,而且是炸的粉身碎骨。
劳西凡听到弟弟说,是母亲带着家人,到欧阳岭把父亲的碎肉残骨捡拾好,然后埋葬了。“好害怕呀。”他弟弟哭着说。
劳西凡觉得自己要死了、要疯了,他猛地朝河边冲去。
他没有跳河,跪在河边对着萝卜洲嚎啕大哭。“我那时难受死了,就把萝卜洲当做爸的坟墓,大声的痛哭啊。”劳西凡说。他说他那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的哭着。“我骂自己是个蠢才,是个白痴,真不是个人啊。”劳西凡跟武钢说。
战友们闻声赶来,围着哀嚎的劳西凡不知说什么好。有人说,要是当时冲去救人就好了。劳西凡听了,哭得死去活来:“是我真该死呀。”
劳西凡一把抱住王红兵说:“我们搞造反闹革命,把爸爸都搞没有了,这是为什么呀?呜……”
7
自从得知父亲惨死的事情后,劳西凡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他整天打不起精神,坐在校园边,望着萝卜洲发呆。兵团的事情不管不顾,不久又辞去了队长的职务。战友们也被劳西凡父亲的惨死惊呆了,十分理解他的心情,就由着他了。
不久,两派停止武斗。后来,学校恢复上课。再后来,开始了大规模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
劳西凡坚决要求到边远山区去插队,“离开柳州,越远越好。”他对老同学说:“恨不得离开地球才好呢!”
劳西凡本以为,只要远离家乡,他精神上的枷锁就能得到解脱。后来他才明白,那精神枷锁根本无法解脱,永远也走不出父亲惨死的阴影,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懦弱、愚蠢的行为。他经常想到在学校批斗老师的疯狂行动,经常想到父亲的悲惨遭遇,经常想到自己见死不救的行为。他悲愤地对着长空狂喊:“为什么呀?我们这一代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老同学聚会时,大家谈今叙旧。年过花甲的劳西凡喝着“老白干”,潸然泪下,情不自禁地忏悔。他说:“我们这一代人愚昧无知,犯下了难以饶恕的罪孽啊。呜……”
每当此时,大家都好言相劝,说世上没有后悔药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劳西凡心想,清明节到了,要带上“茅台”、“中华”,好好地祭奠父亲一番。他叹气:做儿子的没有什么能耐,也就只能这样了。爸,安息吧。
触景生情,老同学华吟作诗一首:总要将昨天捣毁,总要把今天打碎。这都是为什么呀?只为明天有个忏悔……
(写于2014年)
文/鞠远斌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鞠远斌,66岁,广西柳州国企退休人员,爱好文艺,在媒体发表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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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判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江南新梦》梗概:该书是一部批判现实主义小说,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之末的江南小城,是一部中国版的《茶花女》和《复活》式的悲剧故事。作品通过男女主人公的悲剧人生,透视了当今市场经济社会中人性在金钱面前的扭曲、异化与裂变,解读了人生、爱情、事业等永恒不变的人类主题,展现了在人欲横流金钱至上的经济乱世之中,清者自清和志行高洁者的人性之美……小说规模30余万字,183节,是一部都市题材的言情小说,也是一部现代版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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